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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慈】4-01至4-06

    广陵今日天气很好,微风和煦,万里无云,她的心情也久违地放松下来一些。除广陵本部的据点外,其他地方的据点都被毁得七七八八了,百废待兴。但胜在密探们几乎无人伤亡,他们还能慢慢重建绣衣楼。

    傅融还要几日才能回来,楼中账务交由他人暂时掌管,其他事务都得由她亲自处理。

    绣衣楼各部,除了鸢部须待傅融回归,其余人员分别遣往濡须、清河、江夏布置据点。又安排阿蝉挑选数人,专职在东府重建羽室,训练绣云鸢。洛阳据点被毁后,心纸君无法正常运作,她们暂时只能依靠绣云鸢来维持通讯。

    将楼内事务安排完毕,广陵王正欲与广陵太守谈话。

    忽然清风飘动,庭中散落起满天花雨。这个时节少花,而此时洋洋洒洒的白色花瓣自空中落下,完全不知从何而来。

    再看去,庭院里的花竟然全都开了。

    处理完公务已是深夜。广陵王大病一场,好得并不利索,依旧疲累得很,顾不得洗漱,便昏昏沉沉地在榻上睡了过去。

    她已经阖眼,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规律地起伏着,注意不到袖中的东西正在动作。

    先前失灵的心纸君在此刻有了反应,跃出袖口,跳下床榻,向着门口的方向跑去。先前关着的房门被悄声推开,门外是一道如霜雪砌成的人影,静静地伫立在庭中。

    来人冰肌玉骨,身着银白色的道袍,连落下的眼神都如雪白的薄霜一般。

    心纸君停在他的跟前,已然是完全恢复了生龙活虎,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榻上,向仙人指明广陵王所在之处。

    广陵王睡得急切,连绒被都没有掩上,别提更衣了。仅仅只是拆了发髻,又将外衣脱了,就胡乱躺下。

    他定定站在床前,原本想坐在桌边等她睡醒,却见她眉头紧锁,眼角落下泪来,似是被噩梦魇住了。见状,像是很熟稔了,他在榻边坐下,抬腕轻轻拍在广陵王的胸口,无言地哄睡。

    后者正在梦中拉锯着,面前依旧是刘辩被鸩杀时的模样。德阳殿内有酒味、血腥味、焦土味,在一次次的午夜梦回中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只是这次又闻到了不同的清冽味道,像是霜雪,又像是梅花,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令人心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次或许刘辩不用再死了……

    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抓住面前微凉的手掌,下意识地、本能地将那只拇指含进口中。

    身侧的仙人表情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依旧是端正的表情,却无端透出一股柔情。

    广陵王从小在隐鸢阁长大,但年幼时一直没什么安全感,夜不能寐时会偷偷跑进他的寝殿,睡在他身侧才能心安。只是渐渐落下了口癖,有时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指含在口中。

    只是含着,便是好梦。若轻轻啮咬,便是噩梦。

    如若像此时一样紧紧用手攥着,又用力咬着,那便是……穷凶极恶。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露出这般悲痛可怜的神色。

    活得时日太长了,有很多事情平常不总是记得,此时盯着她的脸,忽而想起一些陈年往事来。

    广陵王小时候更活泼些,隐鸢阁中又有史子渺带回的刘辩作伴,两个小孩一拍即合,总是会调皮捣蛋。

    不知是谁一时兴起,总之让她穿了女子打扮,二人溜下山去玩。那时两人年纪都尚小,误入了烟柳之地,惊恐又面红耳赤地跑了回来。本来并未叫人发现的。

    那夜,广陵王惊惶地跑进他的寝殿,钻进他的怀中,说自己不舒服,身上热得难受。

    他紧张地将人前前后后检查了一番,只是浑身发热,喘气急些,再看不出问题了,便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广陵王彼时尚天真,生怕自己患了绝症,磕磕绊绊地将白天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倾倒了出来。

    闻言,他脸色一沉。

    广陵王以为他很生气,揪住他的衣袖,当即可怜巴巴地向他认错,只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那时年纪尚小,依旧很黏他。

    思考再三,他还是将手掌送进她的下身,只轻轻摸一下便抽了出来,满手都是晶莹的体液。

    果然是在花街误吸食了寻芳客的春药。他无可奈何地叹气。

    被师尊轻柔地摸了一把,年幼的广陵王就已经软了腰,可怜地夹住他的腿,呜呜地哭了。一是怕师尊生气要动怒,二是她当真难受。

    无药可解,又舍不得让她去泡冷水澡。他面色冷淡地看着广陵王,脑海中天人交战。

    广陵王并不懂情情爱爱,只知道他的指尖凉凉的,刚才那一下蹭得她很舒服。

    终究是忍住了。他紧紧抱着人,任由少女贴着自己的大腿无意识地自慰,却并不动作。

    有些记不清到底是怎么结束的那夜了,只记得很焦灼、很焦灼。

    广陵王醒了,才发现睡梦中的香气并不是凭空臆造的,原来师尊真的就在眼前,自己也当真紧紧攥着“救命稻草”。

    她慌乱地套上外袍,胡乱束起头发。偏偏此时恢复了的心纸君又活跃起来,钻出袖口在她肩上蹦跶着,登时一片混杂。

    广陵王手忙脚乱地整理一番,向左慈问候起来。

    “师尊怎么突然到访?”

    相比于她的邋遢,左慈显得愈发端庄,愈发仙气飘飘起来。

    左慈向她颔首,道:“有要紧之事,需尽快说。”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卷密信,交与广陵王,待她阅读。

    信中所述皆与里八华有关。

    她此前听左慈谈起过里八华,是一个企图颠覆汉室的组织。它已存在了数千年,甚至比汉王朝更加久远。里八华潜伏于暗处,伺机而动,曾与武帝的密探机构·隐鸢阁进行交锋。但那时的隐鸢阁尚未与仙门融合,于是败了……

    里八华大获全胜。后来里八华借助王莽引发战火。

    在天下战乱中,隐鸢阁散为两支。一部分成员流到西蜀,与仙家融合,便是如今广陵王所见到的隐鸢仙门。另一只则随刘秀征战,被朝廷收回,成为了如今的绣衣楼。

    隐鸢阁与绣衣楼,至今仍然与里八华为敌,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历代绣衣楼主在继承绣衣楼前,都会在隐鸢阁修行,拜阁主为师。

    不过这几封密信中并未提及确凿线索,只是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里八华正在渗透隐鸢阁与绣衣楼。

    左慈点点头,道:“伪装、渗透、离间,是它惯用的手法。让绣衣楼协助隐鸢阁,调查此事。”

    广陵王赞同,绣衣楼与隐鸢阁一脉相承,定当倾力相助,又问隐鸢阁负责此事的是哪位仙君。

    竟然是翳部的张仲景。需要出动医圣,向来隐鸢阁此次是严阵以待了。

    左慈又吩咐道:“谨慎行事,小心每个人。”

    广陵王摇摇头,只说:“可若真的草木皆兵、严查内jian,又会让众人惴惴不安,对彼此失去信任……”她这些年在绣衣楼独当一面,很多事情上有自己的考量,并不能完全赞同。

    见她驳斥,左慈点破她的心境:“你在担心。”

    她点点头,她疑心这些不过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绣衣楼与隐鸢阁并未被渗透。而放出假情报,误导他们怀疑猜忌自己人,动摇人心,或许才是里八华的阴谋。

    闻言,左慈不再紧盯着她,挪开了视线。

    “你以为,吾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无端让广陵王感到了问责,后者当下了然了。密信并未记载全部线索,隐鸢阁查到的东西还有更多,只是并未全部告诉她。师尊……并不全然信她。

    “看你的眼神,是有不满。”左慈道。

    广陵王灼灼地盯着他,恳切道:“绣衣楼与隐鸢阁是同盟,师尊为何要对我隐瞒线索?”

    左慈的表情纹丝不动,滴水不漏,根本猜不到他的所思所想。他淡淡地说,一如幼时同她讲解卦文:“乱花迷眼。知道越多,不代表看得越透。”

    然而她不甘心,不自觉中向左慈靠近。严师如父,何况她自幼便由左慈和史君抚养,心中怀着强烈的雏鸟情节,并非嗷嗷待哺,而是急于证明自己早已有了反哺的能力。

    “师尊,我已能独当一面。得到越多情报,也许能帮的事就越多。”

    他沉静片刻,凝视广陵王的双眼。眼神望来,若一阵雪月光拂面。忽然厉声发问:“从洛阳逃回广陵,能证明你独当一面?”

    这是她的心结。左慈是在责怪她处事不周,才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

    广陵王眼神暗下来,心虚不再顶嘴。

    左慈还是松了口,道:“罢了。你想听,吾就告知你。”然而他接着说出的,确实如冰锥般的森然话语——

    “里八华下任家主,已在绣衣楼。”

    此言一出,她才明白为何左慈先前绝口不提。自己如坠冰窖,方才已经夸下海口说自己能独当一面,不愿在左慈面前表现出脆弱,稳住身形,不做言语。

    左慈将密信带到,便准备离开。

    他步出檐下,踏入月色之中。清夜无尘,月满天霜。

    在他的眼中,广陵王始终是隐鸢阁里天真懵懂的少女,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除了吾,不要相信任何人。”

    广陵王点点头,自己身边都是可靠的人。

    “‘可靠的人’,这世上,没这种东西。”左慈摇了摇头,“初代隐鸢阁主,石邑公主的下场,吾同你说过。”

    在隐鸢阁成立初期,里八华引发宫廷的“巫蛊之祸”,导致皇族内乱,血脉相残。这场交锋,以隐鸢阁的惨败收场。初代阁主石邑公主卷入血祸,被斩首弃市。

    花雨中飘来一只紫色的蝶,落在他的指尖。

    左慈语调平缓,静静陈述着:“对隐鸢阁与绣衣楼来说,‘秘密’,是至强的剑与盾。她败,是因为她没有秘密。”

    广陵王动容,道:“她以为武帝可靠,将一切都如实告知他……”这却让武帝认为她能为太大,日益猜忌。终于,在巫蛊之祸期间,下令将公主斩首。

    然而,她依旧愿意相信左慈。多年亲密无间,左慈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之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走到石邑公主与武帝的那一步。

    紫蝶仅仅停留片刻功夫,很快摇扇飞远。左慈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它,话语冰冷:“父女尚且残杀,吾与你只是师徒。”

    广陵王上手掰过他的脸,让他重新看向自己,笑道:“因为师尊总觉得我没法独当一面,根本不可能有猜忌呀。”

    不知是不是错觉,左慈的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胆子倒是变大了。”他拂掉广陵王逾越的手,并没有问责,只是斩断了话题,“吾该走了。”

    凉凉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想起方才的那场噩梦。

    她纠结再三,还是扯住了左慈的衣袖。

    “师尊,刘辩死了……”她悲戚地说。

    可是左慈神色静如止水,毫无波澜,只淡淡地说:“吾知道。”她与刘辩都是左慈的弟子,儿时跟随在他身边长大,称他师尊。可从此刻看来,左慈并不为刘辩的死悲喜……

    “你与他的道,终究不同。”

    夜风惊起花雨,雪白梨花迷乱眼前。花影消散,已不见了左慈的身影。

    左慈话中有话,此中有深意,然而她深陷局中,望不见也摸不到头绪,满头雾水地站在梨树下,任由零落的花瓣落在发间。

    左慈走后,她将阿蝉唤来,吩咐她找雀部的人排查近日的情报。

    第二日雀部排查后上报,并未查到任何关于里八华的消息。

    她疑心更重,只担心里八华的渗透更早就开始了,所以切断了楼内探查到的情报,重新吩咐下去,要严查最近加入绣衣楼的人,对于三年内加入的人,则重新调查。

    阿蝉应下,道:“那就从我开始。在雀部确认我的身份前,会有鸢使来代替我的事务。”

    阿蝉无疑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也从未怀疑过阿蝉是否有二心。只是担心大家心生嫌隙,她还是解释只是公务需要,并非自己不信任大家,她不希望引起楼内众人的猜疑。

    然而阿蝉冷厉反问:“猜疑?为什么?”

    无辜者生,背叛者死。

    她心思简单,并不会因为被盘查而多想。而身为副官的傅融足够老练,能够理解自己的不得已。广陵王总觉得在千万种不幸中,这也算一种万幸。

    阿蝉离开时拉上了门,门外的微风刮入室内,吹乱了案上的心纸君。

    广陵王无奈地捡起心纸君,意外发现丢了一只……那是刘辩的。

    刘辩死后,她总是心存侥幸,依旧妥善保存着刘辩的心纸君,现在却突然不见了,只怕是掉在什么角落里了。

    她反反复复找了许久,却依旧没有找到。

    心纸君与原主生死相连,刘辩已死,心纸君也就不能行动了。

    焦头烂额之际,却听到刘辩熟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你,还在为我难过吗?”

    春风入酒,红霞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