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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融】悬刀(上)

    广陵王蹑手蹑脚地蹲在南账房外,戳破了纸窗偷看屋内的傅融。

    身后的天蛾双手抱胸,替她把风。

    今日陈登来王府议事,带了许多饴糖,说是东阳特制的风味,阿应让他捎一些。只是他实在热情,满满一大箱子的饴糖。于是只好命下人分了碟,给各处都送了点。

    说是给各处都送,但说白了,不过是她想看看傅融吃到糖的样子,又生怕露了馅,只好做贼似地扒在南账房门外。

    傅融刚从街上查账回来,进了门便注意到桌上的那碟糖。她命人留过纸条,写着那是她差人送的。

    透过小小的缝隙,她看见傅融轻轻地笑了一下,拈起一团糖块送入口中,然后如沐春风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计划成功!

    这糖不知究竟是何工艺,熬得又香又甜,还带着淡淡的麦香,却实在粘牙。她只吃了一小块,后槽牙全被粘在一起,说话都不利索。天蛾在边上跟着吃了一块,缓过劲后两人一拍即合,想看能言善辩的傅副官说不出话的样子。

    她回过头,同天蛾眨了眨眼,让出位置来给他看一眼。

    傅融正满头大汗地给自己斟水,被一块饴糖缠得脸都红了,全然褪去了严肃的外壳,满面无措。

    屋外的两人jian计得逞,笑得前仰后合。

    只听南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涨红着脸的傅副官手里握着茶杯,眼神如刀般朝二人扫过来。

    始作俑者非但没跑,天蛾还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来,二人凑上前去,将他围住。主仆对视一眼,天蛾手腕一抖,账册某张折页被摊开,某行账目被用朱砂圈出。广陵王从善如流地贴上来,表情无辜,指着那行字。

    “傅融,这行账是不是算得有问题?你快看看!”

    三人围在一处,惟有正当中的男人被气得满面通红,可那双唇却怎样都分不开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州今春的疫病来势汹汹,恰逢广陵王在外查案,近日总有孩童失踪,广陵城内人心惶惶。她亲自率队在街头巷尾奔波了几日,顺着线索一路追到徐州,终于将人贩缉拿归案,但却染了病。

    当夜就烧得意识模糊,王府服侍的女官急得要命,找了广陵最好的医官来看过。医官一番望闻问切,开了几味药,只说虽然病情严重,一日两剂服了药,很快便能转好。

    等到傅融来探望的时候,已经过去数日,广陵王依旧是神智不清地卧在榻上,额前敷着降热的帕子,薄薄的里衣被汗水沤得几乎透明,贴在肌肤上露出浅浅rou色。

    此疫传染性极强,府内的大部分下人因此被批了几日休沐,只余下寥寥数人照顾广陵王的起居,大多是平日贴身伺候的女官。

    广陵王还在睡,见傅融进来,侍女朝他安静地点了点头,算问候过。

    医官问诊时说得好听,可病人却久久未愈,实在惹人忧心。傅融垂眸,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用气音问侍女:“依旧没有好转?”

    侍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坦言道:“殿下不肯喝药。烧得太厉害,嫌药味太苦。”留府的女官劝过几轮了,她还是不肯喝,每每哄着喝了一小口,就皱着脸把自己缩进褥子。如此,哪怕是再好的灵丹妙药,病人不肯吃药,又如何能好?

    闻言,傅融同样摇了摇头。他端过侍女手中的铜盆,唤她去煎药,接下了服侍的工作。他将被熨热的帕子浸入冷水,重新降温后叠成方形敷回额前。

    动作间,病人被他扰醒,艰难地睁开双眼,在满目热泪中辨认这抹异样的身影。模糊的人影向她凑近一些,带着凉意的指尖抚摸过她烧得guntang的面颊。

    广陵王意识尚不清醒,攥着他的手,觉得舒服,将自己的整个颊rou都贴了上去。

    傅融方从冷水中掠出的手还带着的寒意。

    这样的寒意终于唤回她的一点思绪。

    二人静峙许久。

    “傅……融?”她这几日不怎么说话,张口便是咳嗽,嗓音沙哑晦涩,嗓子如刀割。

    “嗯,是我。”见她意识稍微回笼,傅融不自在地抽回被捂热的手,指尖微微蜷曲。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寂静的室内只留下广陵王闷闷的呼吸声。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想要喊来侍女给自己梳洗一番。现在的模样太邋遢了,非但几日未沐浴,发丝还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绺一绺地结在鬓边。何况面上也没有抹粉,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大病之中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她不欲被傅融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只好强撑出一点笑意。

    傅融扶着她坐起来,看她张口几次却又说不出话的模样,不免好笑,道:“怎么病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没有……”她驳道。罢了,在她昏睡的时候,傅融早就不知道看了她多久,早就丢光脸了。

    前几日方才因为饴糖的事惹恼了他,傅融几日没给自己好脸色。那之后她又急着出门查案,终日奔波在外,傅融掌楼内事务,几乎没怎么见面。谁也没给对方台阶,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也是尚未缓和,因此很静默了一阵,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除了初醒时的触碰,二人连视线都不再交汇。

    “殿下醒了?”侍女端着托盘入室,清苦的药香驱散室内的寂静。

    看见侍女端着药进来,广陵王顷刻变了脸色。倘若这里只有自己,她估计早就闷头缩回去了,可傅融今日也在。

    她不想在傅融面前露出哪怕一点怯色,面无表情地接过药茶,几口匆匆喝干。不知是哪味药材,只发苦不回甘,喉间发涩。

    她把空了的药碗递给侍女,摆了摆手。

    半晌说不出话。

    傅融见她不似女官所说的那样不喝药,一反常态地把药一口气喝干了,挑了挑眉。

    只是这场面实在好笑。

    她幼稚地要强,却根本吃不得苦,五官都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苦?”他问。

    “没有啊。”她硬着头皮答。

    傅融在怀中摸索片刻,将什么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拆开一角,递到她嘴边,道:“吃颗糖。”

    鼻子堵得厉害,广陵王其实闻不见味道。既然傅融说是糖,台阶都已经架到了脚底下,她哪里有不踩的道理,索性张口吃下。

    嚼了两下,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登时绿了。

    好一个回旋镖。

    上下两排牙被口中的糖死死粘住,她欲张唇吐掉,可那饴糖糊在当中,圆张的嘴张不开也闭不上了。于是她只能尴尬地微微张着嘴,连话也说不得,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语气很急,大概是在骂他。

    饴糖堵得她有点喘不上气。原本鼻子就不大通气,这下嘴巴也被粘得彻底,憋得眼眶通红,泪珠止不住往下落,焦急地揪住傅融的衣袖。

    傅融深吸一口气。她面色倒是好看很多,被气得红润起来,不似刚才那样惨白。

    他的眼神落在红润的唇珠上,喉结滚动,阖目吞下一口口水,凑上前去。

    唇瓣相接,起先是汗水的咸涩味,然后舌尖触到那一团缠绵的饴糖,麦香与糖香推开所有其他味道,霸道地占满他的口腔。舌尖贴在糖面上,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着光滑的饴糖,甜香的味道铺满舌面,盈满齿间。

    傅融捏着她的下巴,眼神专注。

    额前降温的帕子在这场漫长的营救中一点点滑落,最终落在鼻梁上,堪堪遮住了她的双眼。入目不再是傅融近在咫尺的脸,而是一片乳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视线被阻隔,傅融看不见她的眼,忽然感觉松下一口气,捏着下巴的指尖收紧一些。

    嘴唇依旧被含着,两条舌反复地舔舐着越来越薄的饴糖。

    饴糖太甜了,腻得几乎令她发懵。

    糊住嘴巴的糖壁被一点一点舔舐殆尽。

    “唔……”

    舌尖忽然贴上一处粗糙guntang的地方,那不是光滑的糖壁……那是……

    舌尖相抵的瞬间,二人忽然剧烈地烧了起来,烧得面色绯红,浑身颤抖,这才如梦方醒。几乎是同时欲盖弥彰地推开对方,又同时别过脸去。

    广陵王揭下面上的帕子,不敢看傅融的眼,将锦被拉过头顶。

    “你走吧,本王要睡了。”被子底下传出闷闷的声音。

    “……好。”傅融起身,快步走出房门。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烫得一塌糊涂。

    思考间舌尖舔过牙床,残留的蜜糖依旧甜腻。

    真是……疯了。

    这也不算不欢而散,顶多只是有些尴尬,二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傅融在那之后每日早晚都来一次,并不主动说话,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翻看文书,等到她将药汤喝干净,才会问上一句“吃糖吗”。

    不再是那种饴糖,只是很普通的糖果。

    但每天都换着味道,果味、花香……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买到的花椒味,浓郁的辛辣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她咳嗽不止。

    在糖彻底融化之后傅融就会起身离开,也不说再见,只是会在她手心再塞一把同样的糖。

    按时喝药之后广陵王果然恢复得很快,约莫两日就不再发热,四日后咳嗽也好了许多,不出七日便又生龙活虎了。

    她在府内睡了几日,睡得饱了便不再赖床,起了个早执勤。

    难得来得早,广陵王怀着炫耀的心思,在楼内视察,好让众人都看看大病初愈的楼主是何等热爱工作。她幽幽转了一大圈,终于图穷匕见,站到南账房门口,才发现傅融竟然不在里面。

    抓过几个正好在周边执勤的鸢使,方知傅融根本就还没来。

    这实在是很稀奇的事,傅融会延迟下班但绝对不会延迟上班。

    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

    心纸君也联系不上,她内心隐隐担忧,面上却不动声色,要人备了马去往傅融住处。他刚搬了家,住在城郊,离绣衣楼很远。自从发现徐庶邀他住在绣衣楼是在套他的劳动力之后,傅融就死也不肯住在员工宿舍了,连夜带着行李跑路。

    “傅融?”她下马,叩了叩门。

    怎么回事,这道门?她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门板上就簌簌地掉着粉尘,呛得她连声咳嗽。

    她闹出不小的动静,屋内却迟迟无人回应。

    一定有事……她忽然心头一紧,思绪翻飞,想起年后的某一日。

    绣衣楼才起步,她脱不开身,留在楼内过年。密探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寥寥几人陪她加班。

    奇怪的是傅融也不走,他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休沐的日子越来越少,连年三十也要留下来工作。就算广陵王是老板,也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告诉他可以回家。

    傅融只摇了摇头,说岐山太远,家里也不cao办什么,不必特意回去一趟。

    他说这话时神色落寞,广陵王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是相对的,她在元宵的夜里邀请傅融同游,广陵有灯会。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灯会上各色摊贩沿街叫卖,道旁挂着琳琅的彩灯,流光通明,沸反盈天,广陵难得热闹。二人各执一盏河灯,灯芯底下藏着心愿的纸条,要将灯芯点燃了,再放进河道。

    澄黄的烛光洇透彩纸,纸作的彩莲顺流而下,水灯载着心愿,淌向四海。

    碧波涤荡,淮水漾春。

    她问傅融在纸上写了什么。

    傅融尚未作答,对岸忽地响起道道尖锐的破空声,火光冲天,焰火在空中绽开,将浓夜映照得如白昼。

    人声、爆竹声交织在一起,盖住他的声音,傅融唇瓣微动,成了夜色中的默剧。

    人头攒动,广陵王不经意间被身后的孩子推搡一下,失衡落进他的怀中。她抬起头,抱怨的话凝固在喉间,盯着傅融清秀俊逸的脸。闪动的焰色在他眸中流动,半垂的眼睑遮不住浓郁的恋念。

    下意识地,她合目,昂首,抻颈。

    揽着她腰的手缓缓上移,贴上面颊。

    傅融的指尖很凉,落在她的唇角。

    眼睫微颤。

    铺天盖地的焰声忽然停了。

    她睁开眼,正对上傅融的眼。

    最后的烟火自空中缓缓落下。

    他们凑得很近,鼻息融在一起。

    于是她又闭上了眼。

    可是吻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傅融推开了她。

    广陵王趔趄一下,睁开眼,只看到傅融落荒而逃的背影。她急急地跟上去,然而人群拥挤,她挤不进紧密的人墙,眼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只能等到焰光落幕,人群缓缓散开,她急冲冲地追回绣衣楼,钻进员工宿舍。

    砰、砰、砰。

    房门敲了一遍又一遍,无人回应。情急之下,她推门而入,室内却没有人。不,不只是没有人,原本收拾得整齐的衣服也都被清空,清冷的室内看不出一丝有人居住的痕迹。

    第二日,傅融没有来上班。

    她整日都恹恹的,楼内众人见她心情不佳,无人敢触她霉头,远远观望着不敢上前,留她一人在南账房枯坐。

    一直坐到天明,直到南账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后露出一张同样憔悴的脸。

    傅融肩上背着包袱,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质的。

    “你去哪儿了?”

    “忽然想起家中有事,回了一趟岐山。”

    可是岐山山高路远,便是乘坐浮丘,他也很难在一日之内来回。广陵王没有说这些。

    那之后他们之间就不再如之前亲密了,二人都在克制。

    想起这些,她心乱如麻,迟迟不敢推开眼前的木门。心中将这几日的互动翻来覆去回味了几遍,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哪个举动逾了矩。

    幸好,屋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是七零八落的东西滚落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

    下了锁的门被人打开一条缝隙,傅融透过那一小条缝隙看她,声音如破锣。

    听到他的嗓音,广陵王心下了然,悬着的心落了地,推门入内。

    傅融面色通红,脚步虚浮,自门口至床榻,不过几步路也走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病得很严重。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器具,她看一眼空荡荡的桌案,应当是傅融起身时碰掉的。她赶忙将人扶到榻上,又替他盖上被子。手背在傅融额前贴了贴,果然烫得惊人。他病得恍惚,话都说不出几句,迷迷糊糊地没法思考,刚才卧下就昏睡过去。

    广陵王唤来亲卫,让他带之前的医官来给傅融看诊。

    果然是从她身上染了疫,捱到她康复之后才病倒也当真是好巧,病得比她先前还要夸张一些。大夫只说他心中积郁已久,此番借着疫病全发了出来,才显得唬人,好好修养,很快便能恢复。

    原本从医官手中接下药方后她就要离开,从王府中拨一两名侍家仆过来照看他。可是她才要站起身,就被傅融抱住了腰。

    “别走。”他声音沙哑不堪,倒是教人听出一股别有风味的撕心裂肺。

    “我得回绣衣楼主事,放值了就来看你。”

    无奈,她掰了掰腰间的手,没撬动。

    “别走……”傅融重复一次。

    她沉默了,感受到傅融滚热的面颊贴在她的后背上,濡湿一片。

    她没说话,傅融以为她还要走,反复呓语。

    别走。

    别走。

    别走。

    “……我不走。”她叹出一口气,不知道原来傅融还有这样一面。

    得到承诺之后他也没有松手,双手像绳索,怕她食言似地,紧紧捆在她腰间,将她带上那张窄榻。别无他法,她只能让亲卫回楼中取了文书过来,在傅融榻边支案点烛,批阅卷轴。屋室狭窄,人多显得拥挤。反正她留在这里,便遣散了先前调来的家仆,在如山的竹简堆边,亲自架炉煎药。

    大病的傅融虽然缠人,喝药却很爽快。她原本怕烫,还备了调羹,傅融却就着她的手,咕咚咕咚将乌漆嘛黑的药汤一饮而尽,面上不见一分苦涩。如此对比,倒显得她无比娇气。

    看傅融没有离开,她第二日就开始使坏了。

    泥炉上摆着煎药壶,药已经煮开,她却并不熄火,故意把汤水收干一些,凑上去闻了闻冲鼻的苦味,确认过才递给傅融。现下傅融哪里还能想到那么多,毫无防备地接过来喝药,眉目舒展,满脸乖巧。等药汤入口,他紧紧皱起了眉,好苦。

    囫囵将药汤全部咽下,瞬间面如菜色,苦得说不出话。

    广陵王喜闻乐见,学傅融之前的样子,从怀中摸出一颗糖,递到他嘴边。

    傅融想也没想,张口含住。

    辛辣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整根舌头都麻得微颤。他口味清淡,被浓郁的花椒味呛出泪,脸上火烧一样红起来。

    冤冤相报何时了。

    大病的傅副官终于被灼得回了魂,表情几番变化,茫然、愠怒、羞赧……然后别过脸去。

    按时吃药果然好得很快,傅融先前烧得厉害,三日便好得差不多了。广陵王坐在案前批文书,她先前养病养了十日,头也不抬地说要多给他放几天假。

    傅融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下榻在一只箱子里找什么东西。

    闻言,他两眼一翻,阴阳怪气:“不用了,我可不像某人,不上班也能照拿工资。”

    狗咬吕洞宾。广陵王后半句“我给你批带薪假”被他堵在喉中,再说不出口,将手中的竹简一摔,气冲冲地走了,留下满地堆积如山的公文。

    傅融已经从木箱里找到了东西,俯首凝视,静静地攥在手心。

    哐——

    夺门而出的人去而复返,后面领着两个侍卫。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简,指挥两名亲卫将公务都收拾了搬回楼中去。

    傅融慌乱地收紧拳头,将手心的东西塞进暗袋。他藏得着急,手指已经拿出来,却又担心什么似地,重新伸手进去捣抚了几下。

    傅融说一不二,第二日便回来复职了。

    他缺席不过几日,南账房里的简牍就堆得有半人高。

    甫一回来,南院就不再似之前那般肃杀了,十里之外都能听见傅副官拨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杀气腾腾,越打越觉得算珠像上司的项上人头。配给南院的纸人帮他搬一摞摞的卷轴,忙得脚不沾地,面对傅融又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忙里忙外。

    围墙之内如同战场。

    直到其中一只纸人忽然在门口站定,手中的竹简哗啦啦地摔落,气喘吁吁地道:“楼、楼主好!”

    原本只想偷看一眼就走的广陵王:“……”

    埋头于账本的傅融:“……”

    事已至此,她双手背至身后,昂首步入房门,凑到傅融身侧看他算账。

    “什么事?”傅融合上账本,抻了抻手指。

    虽然傅融看起来已经痊愈,她依旧放心不下,想偷偷看他一眼。可到了账房门外,却见他这全副武装、大开杀戒的模样,广陵王把原本的话咽进了肚子。

    “没事,楼主视察一下工作。”看傅融满脸鄙夷,她忍不住狗腿起来,“傅副官大病初愈就如此卖力工作,本王甚是欣慰。”说完,还佯作感动落泪,掩面抽泣几下。

    傅融捏了捏发酸的指根,朝她翻了个白眼。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广陵王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半晌,傅融叹了口气,从暗袋中取出一只锦囊。

    动作间带出一张薄薄的纸屑,缓缓飘落在地。广陵王下意识顺着纸屑看去,被傅融急切地扶正了脸。

    “吃糖吗?”他打开那只锦囊,里面裹着一小袋通体雪白的糖球,大小不一。

    广陵王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糖,在他的注视下送入口中。与先前陈登送来的饴糖一般滋味,湿糖如浓蜜,麦香醇厚,甘甜和润。那日吃过东阳的饴糖,他在家里鼓弄好几日,又翻阅古籍,才复刻出这般滋味。想要保留浓醇的香气,又不想饴糖粘牙,他费了很大的功夫,反复试了很多次。先前的果味、花味、花椒味,都不过是他临时起意弄的副产品。

    “你不吃吗?”她将糖球卷在舌尖,含糊问道。

    傅融一愣,正要摇头。

    广陵王已经欺身上来,捧住他的脸,唇舌相接。糖果被推入他来不及合上的口中。

    猝不及防的吻。

    她是否窥破了他的心思?以饴糖代唇舌,偷下一个又一个吻。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振着耳膜。

    不再有糊住口齿的饴糖,两截舌交缠在一起,蜜香弥漫。

    “小宝!二牛!”

    砰——

    二人慌乱分开,齐齐回过头去看推门入室的徐庶。

    傅融胸口剧烈起伏,抬腕擦了擦殷红的唇,跌跌撞撞地推开徐庶跑了出去。

    广陵王留在原地,同样尴尬。

    “诶?二牛,你要去哪里?这么急?你们两个小娃娃咋子嘛?慌慌张张的。”徐庶看一眼连背影都泛着红的傅融,揽过广陵王的肩,“和徐神说,你们做坏事了是不是?”

    她摇摇头,从门框上收回视线。

    视线扫过地面,看到先前掉落的纸屑。现在再细看,才发现那并非纸屑,而是一张保存完好的红色纸条。

    俯身捡起,翻过背面,才看到上面写着隽永的两个字。

    “并肩。”

    如今她才知晓,原来那天傅融的河灯里,没有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