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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第十一章【除夕】

    11

    孟旖晚有个铁盒子,本是装黄油饼干的,他宝贝似的珍藏了二十多年。后来秦子佑带着念君为他收拾遗物,发现里面都是些不打眼的小物件,有戒指似的塑料圈,有一小盒口脂,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用手指一抹,盒子的边边角角还有些灰,凑近闻闻,隐隐有些草木的味道。那些灰原是一把杨树叶的茎,柔软却也有韧性,拿盐水泡过之后就成了“老根儿”,怎么拉扯都不会断。孟旖晚觉得何皎皎有点像那些杨树根儿。她手里拿着一把树叶根儿来了他屋里,教他怎么玩“拔根儿”,他一使劲儿,她那根儿一下就绷断了,紧接着“咣当”一声,她摔在了他身上。他感觉她虽然瘦,但身上某处的rou软软的,她推了他一把,在他耳边笑骂一声:“讨厌。”

    “饺子,小晚,不早了,睡觉吧。”老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何皎皎从孟旖晚的床上弹了起来,她理了理头发,打开门,心虚地瞧了老何一眼。何思君轻轻拧了下女儿的耳垂,说:“你都多大的姑娘了,天天往人家小伙子房间里钻,害不害臊?”她转了转眼珠,岔开了话题,问:“你把芸姨送回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点点头:“早点睡吧,我明天要去一趟上海,过两天回来。有事就去找你芸姨。”“又去上海?”

    又要去上海了。何皎皎小声问:“又是孟旖晚那姨父的事?”老何点点头,她欲言又止,嘟囔了一句:“你最近总是围着孟旖晚转。”转身便去了卫生间洗澡。她心里有点不得劲,老何对孟旖晚太上心了。这就好像一口米饭嚼进嘴里,却吃出一粒小石子,无伤大雅,却硌得她牙齿麻麻的。她曾问过老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何只说在打官司,那男的要坐牢了。她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孟旖晚,可一听姨父的名字,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低着头一个字都不肯说,脑袋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了。她又想起了傍晚的那场景,老何与芸姨带着孟旖晚走在一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她好像被孤立在外了。瞧着孟旖晚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心疼他,但也有点嫉妒他,连带着他师父李芸,她都觉得酸溜溜的。

    大半年来,何思君往返于北京上海多次,年前这几日他为了孟旖晚的案子又去了一次上海,开庭了,该判了。清晨第一声炮竹在纷飞的雪中响起,拉开窗帘一瞧,窗外白茫茫一片,一只喜鹊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啄了两下玻璃,何皎皎扭头看看床头的闹钟,快八点了,老何应该已经到了北京站了,马上就会回家了。

    今天是除夕,马上就要过年了。何皎皎翻身下床,只穿了一件睡裙,趿拉着棉拖鞋,循着那热乎气儿推开厨房的门。孟旖晚正在做早饭,他早早起床去小区门口的铺子买了油条、烧饼和熟rou,回来又紧着熬了一锅棒子面儿粥。她抓了一把玉米渣,又探个脑袋到他身旁,他顺手切了一片松仁小肚塞进她的嘴里,柔声叮嘱她穿好衣服别着凉,不然何老师又要唠叨她。哗——玉米渣在窗沿前撒开,更多鸟儿叽叽喳喳叫着飞了过来,何皎皎笑着哼起了小曲,她每年最期待的就是除夕,哪怕只有她跟老何两个人,过年也一定要热热闹闹的才行。今年除夕夜家里多了一个人,孟旖晚。

    窗台上的玉米渣都吃完了,扰人的鸟儿们也自讨没趣地飞走了。何皎皎穿着睡裙,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孟旖晚的房间里,她将一副红绳塞进了他叠好的被子里。这副红绳是何皎皎亲手编的,护身金刚结,中间穿着一颗她从雍和宫对面老银铺买来的碎银珠,驱魔辟邪,吉祥如意。

    咔哒。开门声在玄关响起,何皎皎刚想溜回自己屋里赶紧穿衣服,却见孟旖晚先迎了过去。何思君放下行李,伏在孟旖晚脸侧耳语了几句,一些难以言表的情绪在男孩眼里瞬间即逝,他点点头,接过何思君手里的年货,又回厨房继续忙起来。何思君这才看见了走廊里穿着睡裙的女儿,熟悉的唠叨声在何皎皎耳边响起,父亲叫她快去穿衣服,别冻着了。

    佟小楠因为猥亵儿童被判了六年。

    这晚就连包饺子何思君脑子里都还在想庭审的事,太少了,六年太少了。“老何,”何皎皎扒拉了一把正在擀皮的何思君,“你这皮儿擀得都能包包子了。”他放下擀面杖,案板上那张皮被他擀得都快比脸大了。“想事儿呢。”他自嘲地笑笑,正打算揉了那皮重新擀,孟旖晚却捡起来拿在手里,挑了一筷子馅儿,扯着一个个褶儿,不一会儿就捏出了个漂亮圆润的小包子出来。何皎皎笑着嗔怪他了一声,又白了一眼老何,嘟囔了一句:“你还真给他面子。”

    “一会儿可以做个生煎包。”孟旖晚也笑了。

    何思君手中的擀面杖顿了一下。

    “你还会做生煎包呢?”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何皎皎从没吃过煎包子,她只知道早点铺子的小笼包事实上也是南方传来的小吃。孟旖晚抬眸望了一眼对面的何思君,又垂下眼帘,笑眼弯弯:“以前mama教我的,她很擅长做生煎的。”可惜饺子的面皮没办法发酵,他这次的生煎包是死皮,但何皎皎吃得依旧赞不绝口,她咬了一口将剩下的送到父亲面前:“老何,你尝尝!特别好吃!这个底好酥好脆!”

    那个小小的生煎包何思君还是让女儿都吃了,他感觉这年的春节她过得格外开心,他便也强迫自己放下心事,踏踏实实过个好年。何皎皎坐在了何思君和孟旖晚的中间看春晚,她只负责张嘴吃,面前的碟子里堆满了身旁两个男的为她剥的开心果、龙眼、桔子、花生,嘴里塞满了零食的她就像只过冬的松鼠,腮帮子总是鼓囊囊的。

    看完赵本山的小品就快零点了,何思君起身回房间拿了两个红包,再出来时他刚好看见何皎皎笑着往孟旖晚嘴里塞了一瓣冰糖桔。一见何思君拿来了红包,何皎皎立刻窜下沙发屁颠屁颠地跑到了老何面前,连忙作揖拜年,用老何的话来说,每年除夕夜是何皎皎最孝顺的时候。

    “祝爸爸越来越帅!职称越评越高!生意越做越顺!祝咱老何家早日发财!”见身旁的孟旖晚木讷得像个傻子,何皎皎立刻拿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使劲挤挤眼睛:“傻愣着干嘛,赶紧拜年啊,老何难得大方一次。”何思君见状笑着摆摆手,把红包塞进了孟旖晚的怀里,男孩红着眼圈不肯收,他便说:“小晚,你和饺子都是我的孩子,哪有只给一人发红包的道理。”

    那年除夕夜的烟火孟旖晚挂念了一辈子,他从来不知道烟花可以这样美,炮竹声可以这样响,原来有家的感觉是这样的。

    李谷一唱起《难忘今宵》,何思君在厨房刷碗,快夜里三点了他才在床上躺下来。他几乎是倒头就睡。即便如此,他还是听见了熟悉的敲门声,又轻又软。他疲惫地应了一声,侧着身子往床边挪了挪,等着那人躺过来直接睡就好。

    “何老师,过年好。”

    身后的温度暖了起来,半睡半醒间,何思君还是用鼻子“嗯”了一下,入梦仅在一念之间。有人用唇轻轻抚上他的背,吻过他的臂膀,流连到他的胸膛,顺着他的腰腹亲昵地讨好,他本能地伸手追着那温存而去,有人献吻于他左手小指残缺的那块截面。这感觉就好像有只小狗在讨好地舔主人的手。

    一个回忆里的名字几乎要从何思君微张的唇间呼之欲出。他睁开眼。

    “小晚。”有条小狗趴在何思君的腿间。他温柔地拍了拍孟旖晚的脑袋,声音有些沙哑:“你在干嘛。”男孩歪着脑袋看他。“姨父说男人都喜欢被这样伺候,何老师不喜欢吗?”

    这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何思君看不清孟旖晚的脸,但他感觉有泪水滑到手里。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孟旖晚的唇前,柔声说:“小晚,我不是你姨父,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他摸到了台灯的开关,灯亮了,有些刺眼。

    孟旖晚脸上淌着泪痕,何思君用手给他轻轻地擦。

    “mama和小姨都死了,何老师会离开我吗?”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在。”

    拨开孟旖晚脸上被泪水粘湿的碎发,何思君看到男孩的眼睛红通通的,泪珠掉得更多了。“mama死的那天,小姨和我说,mama本来不必嫁给爸爸的,她本来可以有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男孩握住他的左手,与他十指相扣,埋进他的怀里,继续闷闷地说:“小姨还说,我本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我是个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