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65
“老高,没事了。” 男人放下了老妇悄无声息的头颅,低声宽慰道。 “都交给我就行。老高,你睡一觉吧,睡醒之后,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向你保证。” 高启强吸了下鼻子,点点头,听话地阖上了双眼。肩膀的颤抖逐渐停止,在男人深深的注视下,他僵硬的身子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安欣开车赶到莽村的宗祠时,是晚上十一点十二分。 本来也许可以早一点的,但他没去过他们莽村的祠堂,不知道具体位置。他只能先开到他以前去过的李响家里,敲响了李响家的门。 开门的是李响的父亲李山,不知道为什么,李叔看起来不但没有深夜被叫醒的困意,还有点心神不宁,跟他说话时,一直在裤子上蹭自己手心的汗。他先问了句叔叔李响现在是不是在祠堂,李山想都没想就一口否认了,答得太快也太坚定,反而,有点古怪。 “嗨,这小子本来是打算过去的,但是那神婆跟他说,今天晚上绝对不能有无关人等靠近祠堂,他就没去,晚上跟我喝了两盅,喝多了,现在在他房里睡得可香了。” 安欣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暂且相信这个说法。他从李山那里得到宗祠的地址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路上,他偶遇了一个同样因为找不到莽村宗祠而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的意外来客,许久不见的王良。这四眼仔倒不见外,认出司机是他之后便拦住了他的车,坐进了副驾驶。不等他开口,王良就先一步占据了道德高地。 “安警官,我们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过来的,都是因为担心小陈总的安危。既然如此,咱们也算是半个战友吧。希望你能不要那么小心眼,我来这里找启强的事,你最好不要向调查组打小报告,谢谢。” 王良说,他在昨天突然联系不上高启强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就在今天冒险跑了一趟高家,正好遇到高启盛,他软硬兼施磨了好久才从那个小王八蛋嘴里撬出他哥的行踪,然后他就赶紧过来了。 他对莽村的路况就更不熟悉了,怕车开进哪个死胡同开不出来,干脆就把车停在了村口,自己在村子里瞎转。如果不是遇到了安欣,他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呢。 尽管如此,王良依旧对安欣毫无感激之情。“抱歉,安警官,我认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不阻拦住他们呢?如果当时是我在场,我一定有办法,制止小陈总的不理性举动,直接带他去看医生,而不是在这么危险的时机,还放任他跑到这种……整个村子都找不出一个摄像头的偏远险地。” “是啊,谁让你那个时候不在的。”安欣猛打了一圈方向盘,不冷不热地回应道。“看来王秘书你是命中注定,只能过过嘴瘾,没机会做我家老高的救世主噢。” 两人之间的阴阳怪气,明枪暗箭,以王良的一声冷笑结束。接下来的一段坎坷路程里,车内始终保持着尴尬的寂静。 十分钟后,终于到了宗祠,他们两个争先恐后地跳下了车,往门口跑去。安欣穿了一件很多口袋的工装外套,他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掏出了手电筒。这栋古老的建筑残破陈旧,推开大门时,会发出嘶哑的吱呀声。两人都不信任对方,因此,也没有分头寻找。幸运的是,这座宗祠不大,他们在走进第一间屋子的时候,就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屋内的气味复杂又难闻,腥臭交杂,闻久了会让人反胃。地砖上的红圈应该是用动物血画的,一丝不挂的高启强盘腿坐着,背后靠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棺材,垂着脑袋,似乎是睡着了。在他旁边,好像还有个什么乌黑的长物体,屋内没有一丝光亮,安欣打着手电筒又走近了一些,才看清那个物体是什么。 是一个老妇人的尸体,身上的暗色长袍印证了她的身份,大片血泊枕在她脑下,彰显着她的死亡原因。 神婆,死了? 怎么死的。 是谁……杀了她?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安欣向高启强走了几步,高启强大概睡得不沉,安欣的脚步声很快就惊醒了他。他哼唧了几声,身子一动,一个原本放在他摊平手掌上的物件,掉到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是一枚莽村的木牌。 是最后的那一枚,属于母亲黄翠翠的木牌吗。 “老高……”他半蹲下去,询问道,“你还好吗,到底发生……高,高启强,你怎么吐血了?” 安欣的声音突然抬高,他慌张地捧起了高启强冰凉的脸,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附着在脏兮兮的下颌上的血渍和涎水沾到了他的手掌上。 “……我……我没怎么……”高启强的脸颊明显肿了一边,他抬起眼,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了围绕着他的两个男人担忧焦急的脸,似乎是强装出来的坚强突然就崩塌了,他抱住双膝,将脸埋进膝盖里,哆哆嗦嗦地大哭了起来。 “她,她说要,要让李宏伟把黄翠翠带走,我就得,得贡献一些东西。她,剪了我的头发,然后还……拔了我一颗,一颗牙……我,我都忍了……但她……她还要……要我去吃死人的rou……太恶心了,我受不了,我……不是有意……” 说着说着,他视线的余光看到了那枚掉落在他身边的木牌,吓得脸色骤变,惨叫了一声往旁边躲去。“这,这玩意哪来的?!我,我刚才昏过去的时候,还,还什么都没有!” “没事的,启强,没事的。”王良先开了口,他抚摸着高启强颤动的肩膀,柔声说,“你这是正当防卫,是合法的,安警官,没错吧?” 安欣已经戴好手套蹲到了神婆的尸体身边,在查看完伤口之后,他沉默半晌,说,“不是。” “安欣!”王良急了,用眼神示意安欣不要乱说话,别刺激到高启强。 安欣不为所动,平静地叙述道,“后脑勺的伤势,太过严重,明显不是摔伤造成的,而是有人重击了她。高启强,是你做的吗?” “不是!不是我!阿良,阿良你别让他这么说……”高启强惊慌失措,一把拽住王良的袖子,病急乱投医似的,祈求身处安太子敌对阵营的王秘书能让安欣改变说辞。 安欣站起身,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扯开了高启强拽着别人袖子的手。“高启强,现在这个情况,你如果还不说实话,没人能帮得了你。” 看高启强依旧抿紧了软厚的嘴唇,安欣叹息一声,说道,“这李响,也太耽误事了……如果他今晚没跟他爸喝酒,而是待在这边看着你的话,你也不会闯这么大的祸。” 高启强的表情凝滞了几秒,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李响,今晚……没来这边,而是在……和他爸喝酒?” 安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来没来,你不知道吗?” “我……”高启强的嘴边还挂着两行未干的血,齿缝里也满是红色,像是刚吃过人的妖物。他捋了几把头发,神情恍惚又茫然,瞳仁颤栗,似乎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 “不是李响,没有李响,那是谁……是我,我自己吗。我见到的,黄翠翠,李响……都是假的,不存在的……那,这个,这个木牌……到底,到底什么才是真的……我……” “启强,启强!” 王良跪在高启强身边,手忙脚乱地抚摸着他的脸,试图把他从痴癫的状态中唤醒。安欣轻咳一声,拍了一下王良的肩膀。 “让他冷静一会儿吧,王秘书,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赵书记的死亡原因,我们终于查清楚了。” 王良一震,眼圈泛红,他急忙站起来,转向了安欣,近乎咬牙切齿地询问道,“凶手是谁?” “没有凶手。”安欣说,“赵书记,是自杀。” “……自杀?” 王良看起来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他讥讽似的冷冷抬了下嘴角。“查不出凶手,就以自杀结案,你们市局的工作能力真是……” “所有芒果汁杯子上的指纹,都能和当时在场的人一一对应,只有一个,我们找不到匹配的人。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们只拿那些杯子和活人做了比对,而实际上,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一个死人。那个指纹是赵立冬自己的,王秘书。当天,赵立冬自己也端起过一杯芒果汁。你说,他一个芒果过敏的人,偷拿了别人的芒果汁,是想做什么啊?” 王良的脸色由阴沉转向了愕然,显然是明白了安欣的意思。 “他要自杀。他知道自己败局已定,所以想用自己的死亡来为自己的派系换取一笔最后的利益。于是,他自愿成为了献祭的羔羊,设法把自杀设计成了一起谋杀,还是一起嫌疑人里包含了敌对派系的领导者的谋杀,以此来扭转你们派系原本无法挽回的劣势。对我们来说,很卑鄙,但……对你们来说,很无私,不是吗。” 王良偏转了一下身子,抬起发抖的手,揉了下眼睛。他苦涩一笑,声音哽塞。 “原来如此。领导他……瞒得真好,连我都……都被他骗过去了……其实,其实我们……也没有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他……他太蠢了。” “他是很蠢。”安欣老实地说。在收到王良隔着镜片递来的锐利眼神后,他生怕惹事似的抬起两只手,辩解道,“不是我说的,是赵书记自己说的,他几个小时前,就是这样跟我评价的他自己。” “……几个小时前?你在说什么?” 在王良疑惑的注视下,安欣用鞋尖轻轻碰了下高启强的脚。“老高,你没在你们那些腻腻乎乎的短信里跟你的阿良说过吗,我会通灵招魂的事。” 高启强似乎是已经恢复平静了,没想到他刚不疯,就又听到了安欣的这番疯话。他抬起了头,眉间蹙紧。“你扯什么呢,什么招魂?” 安欣一拍巴掌,像是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人为什么没听懂他刚刚说的话。“哦,是这样的。我吧,在推理案件时会在脑海里构建出来一个受害者的人物形象,这样就能从受害者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分析案情捋清线索,这就是所谓的‘招魂’的意思。你看,老高,所有封建迷信的事物,都拥有另一个科学的名字。所谓的‘招魂’,就是思维训练中常用的‘Role play’。所谓的鬼mama索命,就是假借鬼魂之名实施的连环谋杀。你说是吧……” 他弯腰捡起那枚木牌,先是抛到空中,又精准无误地一把握住。 “……凶手,王良。” 这句从天而降的指控,因为太过突兀,王良的表情在短暂的凝固之后,解冻成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淡定模样。 “安欣,你是不是因为案子实在破不了,彻底疯了?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要杀那么多人为那个黄翠翠报仇?” 安欣耸了耸肩,说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你给高启强推荐过无人生还,是吧。他因此得了启发,觉得是程程出于义愤在替黄翠翠复仇。但事实上,这不是什么无人生还,你使用的是另一个经典的连环谋杀手法……”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证物袋,里面已经装了三个木牌,他打开袋口,将最后一枚木牌也放了进去。 “……藏叶于林。” 他握住袋口,上下摇晃了几下,几枚木牌混在了一起,看不出任何区别。 “将一起你真正想实施的谋杀案,放到一系列谋杀案中,这样,那起谋杀,就会被指向全然不同的调查方向。” 王良抬抬眉毛,好整以暇地抱住了胳膊。 “哦?那请问,你口中的那起谋杀,是哪一起啊?” “在一定的程度上,官员与秘书,也是类似于夫妻关系的。你替他打理一切,扶持他,关怀他……而一起谋杀发生之后,配偶,永远是第一嫌疑人。王秘书,你是为了摆脱谋杀赵立冬的嫌疑,才设计了这场连环凶杀案,让所有人都以为,赵立冬的死,和另两人的死一样,是因为他害了黄翠翠。其实并非如此,或者说,并不完全如此。他是死于一场……以清理门户为目的的,政治谋杀。而这场谋杀的开端,我想,应该是在年初,黄翠翠死后,你从外地出差回来,发现你自私,愚蠢,毫无底线的老板闯下了一场弥天大祸,以至于有可能把你们整个王家都拖入绝境的时候。” * “我确实是蠢。”赵立冬坐在办公桌前,夹着烟,吐出一口薄淡的烟圈。他那双老jian巨猾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活着的时候要小一些,大概是因为喉管因为过敏肿胀而变细了。 “我从来没怀疑过那小子对我的忠心。我怎么会怀疑,我们都认识十多年了,我是他的老师,前辈,堂姑父,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个派系的,他干嘛要除掉我。我太蠢了,我这些年得意忘形了,忘了我们虽然是同一派,但我们应当是王派,而不是赵派。是因为他爷爷退休之后他们家族出现了断代,才让我这个外姓人娶了王家的女儿,扶持我暂时当个摄政王。如今姓王的太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死把着龙椅不放,那就有点……太不识趣了。” 他将烟头碾到桌上,诚实地检讨道,“而且,我这个国王做得也不怎么样。是,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我们手里的权势是越来越大了,但我有点太……不拘一格降人才了。他们王家是书香世家,清流门户,我招到麾下的却都是徐江那种黑社会,或者那个试图绑架高启强的外地杀手。黄翠翠的事只是个导火索,是这件事让王良意识到,我是他们王家的毒瘤,必须被除掉。当然了,最好切除的时候,我这个瘤子能先吸走全身的毒汁,这样,只要切掉我,王家剩下的部分,就都是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了。” * “在你制定好了这个歌谣谋杀计划,确定了受害者们的人选之后,你就开始寻找你的同谋了。你必须得有一个同谋,否则,你该怎么让作为‘阿叔’的钟阿四回到京海呢。为此,你知道,你需要和钟阿四的好兄弟李宏伟拉近关系。正巧,你想要杀死作为‘阿爹’的李宏伟,也是需要得到他的信任的。我去查了,二月份,李宏伟因为嫖娼被逮捕过一次,那一次,是你这个只是和他在酒局上见过几面的市领导秘书亲自去领的人。在此之后,你私下里轻而易举地逐步成为了李宏伟的好哥们,你很擅长和人建立亲密关系,这几个月我已经见识过了。” 说到这里,安欣不着痕迹地朝高启强的方向瞄了一眼,高启强抱着自己的身子,面容僵木,像是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这些都只是准备工作,你耐心地潜伏着,直到高启强以黄翠翠好友的身份带着录音笔横空出现,那一刻,你知道,你等到了。你等到了完美的人选,有为黄翠翠报仇的动机,也有动手杀死这些人的能力,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歌谣杀人案的嫌疑犯。于是,在见过高启强之后,你就开始了你的计划。你给李宏伟提供了一个说服力很强的理由,让他把钟阿四叫回了京海。” *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消息,是有日子没联系的李宏伟从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钟阿四说。 “他跟我说,那个拿着菜刀劈了我的门的疯女人死了,让我放心回来,他想跟我合伙卖药丸。他还跟我说,他认识了个新哥们,家里有钱有权还特仗义,那哥们听说我的生意了,也想分一杯羹。我本来不怎么信的,结果李宏伟还真把我侄子塞进那家有钱都进不去的托管机构里去了,他哪有那门路啊,看来,还真让这小子结识到贵人了。” 钟阿四停顿片刻,擤了擤鼻子,双手撑上桌面,上身前倾,有些怨恨地瞪向他。 “姓安的,我的死,你他妈也是要负责任的。要不是你卧底到我这,骗到了我的信任,我怎么会约你去我家,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合伙人呢。在约定时间之前,我接到了李宏伟的电话,说他那个贵人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提前跟我们见一面,地点,就在我们小区门口南边的巷子里。” “等等,王良当天也和你见面了?你摔下台阶的时候……王良也在?” 他的疑问,让钟阿四咧开嘴,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 “你怎么才想到这个可能性啊?案发时间段,能够到达案发现场的,不止是李宏伟,还有正巧在附近的餐厅请高启强吃饭的……王良啊。总之,我们三个在那里碰面之后,王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和李宏伟,我闯祸了,我一会儿要带过来的人,是警方的卧底,而且那个卧底很有能耐,说不定连他和李宏伟也牵扯其中都查出来了。李宏伟着急了,冲上来就和我发生了争执,王良名为劝架,实为挑拨,很快言语冲突就上升到了肢体冲突,他抓准时机,趁乱猛推一把,把我推下了台阶。李宏伟傻了,因为当时情况太混乱了,王良又一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把我撞下去的。这时,王良站了出来,对李宏伟说自己会解决,让他先走。王良解决我尸体的方式,就是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酒,灌进我嘴里,然后,拿出木牌,挂到我脖子上。警官,这就是我的死亡经过。” “证据呢。”安欣问,“那附近又没有摄像头,没有证据证明王良去过现场推过人,这些都只是空想。” 钟阿四看着他,笑脸更加瘆人了。“案发当天,你就亲眼见过证据了。”他说。 “王良那天,手腕不是受伤了,不能切牛排吗,那就是推我的时候因为用力过度扭到的。只不过他为了防止被你观察到他手部的不自然,从而联想到附近发生的那起推人谋杀案,特意自己提了这件事,让你下意识以为他是为了让高启强帮他切rou才故意在装伤。他利用了你的情敌心态,警官。” * “杀死了钟阿四,你知道我们看了木牌,很快就会查到莽村,查到这间祠堂,所以,你事先买通了神婆,让她在必要的时候给我们指明调查方向。那个神婆看似清心寡欲,其实,是不难买通的吧。李响跟我说过,他的工资交到家里,立马就会被他爹捐到祠堂,这个村里像他这样的肯定不在少数。既然如此,这个祠堂,为什么还是破成这个样子,一点维修过的痕迹都没有?他们上供的钱,都去了哪呢?答案很明显。都被这位神婆,贪污掉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还是李响跟我说过的,李宏伟小时候有偷偷潜入祠堂偷吃东西的前科,说不定,他长大之后,这个习惯并没有完全改掉。也许是有一天,李宏伟在潜入祠堂之后,偷看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来在你的诱导下又随口告诉了你,被你拿来威胁她。” “你在钟阿四的尸体上放置了莽村木牌的事,李宏伟早晚会知道,你很清楚。但同时你也清楚,李宏伟比他表现出来的要聪明许多,即使出现了你事先没有告知他的变故,他也不会直接向警察出卖你的。” “将他从警局领走之后,面对他的埋怨,你选择性地将你的谋杀计划告诉了他,将他正式变成了你的……同谋。” * “他对我说,我很抱歉,宏伟,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李宏伟一边抖着二郎腿,一边不耐烦地讲述着。 “他跟我说,他和我是一样的人,都是被年迈昏庸的头狼压制着的幼狼,明明我们才是更有实力的那个,那些老不死的却始终不相信我们,不愿意给我们机会。他说,宏伟,你家的头狼是你爹,你是没办法不孝敬他,可他赵立冬算什么玩意,我受不了了,我必须弄死他。他想把事情伪装成是有人在替黄翠翠报仇的样子,好混淆犯罪动机,那就不能只杀一个人,钟阿四就是个适合的被杀人选,他说我喝多了的时候跟他说过黄翠翠和钟阿四的仇,还跟他提过那四句我们村的歌谣。正好他车上还留着枚过去在黄翠翠家里搜来的祈福木牌,他就顺水推舟,给这场意外坠落增加了点神秘色彩。” “他给我讲了他的计划。他说他打算把案子推到高启强头上,我很同意。我不喜欢这婊子,虽然我确实一直知道有黄瑶这个女儿的存在,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负当爸爸的责任,但这也不代表着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管我女儿叫女儿的。他说,现在他们怀疑你是凶手也没关系,这样,你按照我教你的步骤去做一件事,把自己弄进拘留所,我会在你被关押的时间段内,在一场早午茶会上杀死赵立冬,这样你就能洗脱嫌疑了。如果还不够,我还可以在赵立冬被杀之后,用毛巾假装自己被凶手袭击。如果这些都行不通,那就跟警察说想见高启强,他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知道我没法脱身了,然后就会帮我想别的办法。我当然不会完全信任他,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为了防止他哪天翻脸不认人,我手上得握个他的致命把柄。” “把柄?”安欣追问了一句。 “他妈的,就是……陆涛。”李宏伟烦躁地啐了一口。“我他妈让他耍了,你也是,你以为我死前说的那句陆涛肯定是想指向程程,没想到吧,是王良通过某些方式误导了我,比如让我偷听到他和‘陆涛’打电话沟通下毒的事之类的,让我认为那个陆涛是他的人,是陆涛在他的指使下去杀了赵立冬。我以为,我死前的那句话,能指向王良。” 安欣微微眯起眼,了然道,“所以,那天上午,那个打去陆涛办公室的电话……” “我让我爸打的。我在进拘留所之前,跟我爹打了招呼,我跟他说,27号那天上午我约了副区长秘书陆涛谈一些比较隐秘的灰色业务,让他那天替我先去探探陆涛的底细。我爹果然在当天替我打电话过去问了,结果接电话的说陆涛不在,去参加餐会了,我爹第二天去看我时跟我讲了这件事,还挺不高兴的,我很高兴,这说明,王良的罪证被我掌握了,我再也用不着怕他了。” “确定了赵立冬真的死在了那场王良没参加而陆涛参加了的宴会上之后,我就放心大胆地开始按照王良的要求做事了。我勒了自己,进了医院,给高启强讲了些鬼故事……这也是王良要求的,王良说,得把高启强搞到精神崩溃,自己都怀疑自己做过那些事才行。” “我没想到王良真敢杀我,更没想到,他能在警察的看守下杀了我。最cao蛋的是,妈的,我以为我的遗言给警察留下了能逮捕王良的证据,实际上,却是在帮他脱罪,他妈的!” * “李宏伟以为你是让陆涛去给赵立冬下的毒,而事实上,你和陆涛毫无关系,你是通过一个巧妙的手法,让赵立冬自己,杀了自己。” 终于说到他最欣赏的部分了,安欣的声音都兴奋了不少。 “你先是建议赵立冬派杀手去绑架高启强,又提前告知了高启强的家人,让他们能及时阻止这场绑架。你这样做,就是要让赵立冬留下无法抵赖的罪证,把他逼入绝境,这样,他就不得不听从你的建议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 “我!可从来没打算真的去死!”赵立冬情绪激动地拍了下桌子。 “我是个油滑,自私,自大的老政客,让我为了他们王家牺牲性命,怎么可能。是王良让我以为,我可以不用真的死。” “他是怎么做到的。”安欣问道。 赵立冬将手伸进证物堆里,翻找一通,举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 “他用了这个。” * “你用了这个。”安欣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张从赵立冬的包里发现的,空白的,有折痕的便签纸。 “赵立冬除了工作,身体健康也是你在照料,他的药,都是你准备的。你对他说,让他放心地给自己倒芒果汁,营造出有人想利用他的过敏刺杀他的假象,但他是不会真的有性命之忧的,因为他……” 安欣按照便签纸的折痕,将其折回了原样,是一个小诊所里常见的,包药的小纸包。 “他,在宴会开始前,事先吃下了你给他的抗过敏药。只是他没有想到,你这个忠心耿耿的秘书,会给他一枚毫无抗过敏效果的假药。” 安欣托着那个纸药包,掂了掂,感叹道,“一枚小小的假药,就要了赵立冬的命。李宏伟,则死在胰岛素之下。老高出现幻觉,是因为你给他下了阿托品。王良,你这个文科生,对医学也这么熟,可真是博览群书噢。” 直到听到关于高启强的部分,王良波澜不惊的表情,才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瞎说什么!”他怒吼道,“我怎么会,怎么会伤害启强,我怎么给他下毒,我……他生病的那几天,我根本就不在他家!” “阿托品是可以在体内累积的,达到某个临界值才会出现病症。你把毒下在了某件东西里,一件,不管你不在的那几天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一定会按时按量进他的嘴的东西,而且,通常情况下,只会进他一个人的嘴。” 安欣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件日用品,展示到王良面前。 “他的牙膏。阿托品是可以通过黏膜吸收的,不用全部吃下去。中草药味的牙膏,正好可以掩饰阿托品的苦味。高启强发病时,除了会出现幻觉之外,还会瞳仁放大,脸部潮红,体温升高,声音嘶哑,觉得自己被人掐了喉咙,这些都是阿托品中毒的现象。我在老高家过夜的时候,用过一次他的牙膏。而当天上午,我也出现了轻微的视力障碍,只不过我摄入量太少,不严重,我也没放在心上。” “……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良怒极反笑,问道,“你说的这个故事,确实很精彩,但你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我和黄翠翠没有过任何交集,我是怎么知道除了赵立冬之外还有谁和她有仇的?再说,别忘了那封诅咒信。启强发短信给我说了,信是用只有黄翠翠母女两人知道的方式送过来的,我总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吧。” “谁说那是一封信了?”安欣反问了一句。 “黄翠翠的指纹只出现在了内容物上,而没出现在信封上,这是因为,是你把这张纸装在信封里送过来的。装在信封里的纸,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信。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一封信。” 安欣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泛黄的纸,慢条斯理将它展平。 “176x250mm的纸张尺寸,没有称呼,没有格式,尽情地发泄偏激情绪……” * “这不是一封信。”黄翠翠说 她捋着头发,淡淡地说,“尽管我的职业很特殊,但我其实是……一个对文艺很有兴趣的女人,看我房里的布置就知道。所以,我是会写日记的。在日记里,我不用再做一个孝顺恭敬的女儿,不用再假装看不见我妈的白眼,我可以发疯,可以不孝,可以……做个坏人。” * “谁能拿到那本日记呢,当然是,翻过她家的人。为了那支录音笔,徐江派人去了她家,什么都没找到,于是你也去了,也没找到录音笔。但你找到了那四枚木牌,和她的日记本,让你知道了一切你需要知道的线索。这就是你从她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日记,她是在发泄对逼着她和黄瑶母女分离的严苛母亲的不满。而你,把这篇日记扭曲成了恐吓信,寄给了高启强。恐吓信,见鬼的幻觉,恐怖残忍的招魂仪式,王良,你想把高启强逼疯,一个疯子,是没法为自己辩白的。尤其是……一个沾了血债的疯子。我猜,这个神婆的死,和你也脱不了干系。” 王良的面部肌rou,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无凭无据的事,你还越说越来劲了。” 他单膝跪到双目空洞的高启强旁边,握住了那只绵软的手。 “启强,启强,你不会相信这些疯话的吧,我怎么会舍得这样对你,我……” 高启强惨白的脸慢慢转向他,然后,迟钝地眨了眨眼。 “王良,我是个坐台的男妓。” “……什么?” “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是什么吗?不,不是上床,是陪男人喝酒时,假装自己咽下了酒。王良,在李响没有准时出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了。那杯神婆端给我的怪东西,我根本没喝下去,只是过了下嘴。” 王良僵硬的手指刚要离开他,就被他用力地反握住了。 “我没有被你下药,所以,我虽然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总体上是清醒的。你从躲藏的耳房里偷偷走出来,吹熄蜡烛,然后摘下眼镜,学着李响的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真的……神志不清到把你当成李响。我配合了你的表演,只是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扬起颤抖的嘴角,一滴泪水划过红肿脸庞,汇入了嘴边的血浆里。 “你把木牌放到我手里时,我也是醒着的。王良,木牌歌的最后一句,岁岁年年无忧愁。疯了,傻了,可不就没有忧愁了吗。你们文化人,真是,好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