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网文学 - 其他小说 - 中南亚洲女性酷刑史在线阅读 - B6

B6

    如果一个十岁儿童的记忆可以信任的话,我想,潮湿肮脏的蔓昂从未改变过它的样子,尤其是在漫长的雨季当中。坐在棕榈街15号公牛饭店的落地玻璃窗内侧向外张望,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的雨点,无穷无尽地洒落在鹅卵石铺成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积水从石头的缝隙中满溢出来,最终变成了一条蔓延着的铅灰色的河流。在横穿道路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们小心翼翼地淌过淹及脚背的水面,手中提着他们穿着的纱笼的边角。而在街道的两边,凭借着南部亚洲城市经常可以见到的骑楼的遮掩,瘦小黝黑的当地人既不紧张,也不特别地迟钝,他们只是和任意一个乏味的日子一样,平静地行走。当你注视着他们的平板的脸孔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的白人,仍然不能够正确地猜出他们是愉快的,抑或还是悲伤。后来在坦达城外,当他们最终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者不如说,明白了我手里的金钱的意思以后,他们领着我到达那个地方,指给我看那棵曾经被用来钉死我母亲的柚子树。

    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们仍然保持着同样麻木的表情。既不为曾经发生过的死亡感慨,也没有为手中新增的财富而表现出些许的快乐。

    从任何方面看,我都没有理由喜欢这个地方。先是我的父亲,山姆?霍恩,皇家陆军第537装甲旅的军官,他在40年代早期对日作战的大溃败中阵亡。

    然后是我的母亲。二战结束以后,成为寡妇的她从印度回到坦达,那是一座距离我父亲战死的地方最近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应该永远离开那里,回到英国去,但是,她只是把我独自送到蔓昂,在一所英国人经营的寄宿学校中读书,当时我十一岁。而她自己却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她在距离坦达港十多公里的地方买下了一处庄园,在那里面种上橡胶树,还有黄麻。一些人认为,她是用那样一种隐居的方法表达对我父亲的怀念,但是还存在着另外的一种说法是,她在坦达陷入了另一场爱情。

    「爱丽莎是个漂亮的女人,不是吗?」

    十年以后,我在南安普顿遇见到的第537装甲旅的退役老兵们并没有觉得需要特别地向我隐瞒这件事:「不管怎幺说,山姆已经死了。她有权为自己找到新的快乐。」

    在假期中我会回到在坦达的庄园。确实有两到三次,我碰见过那个开着美国吉普到庄园来参加下午茶的将军。根据一个孩子的理解能力,我想,她和他应该是快乐的。公平地说,那时的我在森林和草地的交界之处游荡的时候也应该算是快乐的,一个失去了父亲的男孩并不会很喜欢蔓昂的学校,不会喜欢待在一群海外公司经理、暴发的冒险家和律师们的后代中间。丛林从某些角度看要比蔓昂好得很多——如果你喜欢的是植物和昆虫,而不是拥挤的人群的话。

    一直到四年以后。人群与人群之间的恩怨纠缠终于找到了那个偏僻的地方。

    在讨论英国殖民史的大多数着作里,爱丽莎?霍恩这个名字有时会在接近末尾的章节中出现,用以证明那些被殖民国家中爆发的反对英国治理的运动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蔓昂的前律师陈春和他的妻子、山地部族首领的继承者孟虹领导的叛乱武装制造了若干起血腥事件。他们袭击靠近山区的农庄,杀死他们所称的「殖民主义强盗」。证据表明,武装力量的主要组成是当地的少数民族,孟虹一直是军事行动的主要策划者和指挥者。1950年发生在坦达附近郊区的一次袭击事件过后,人们发现了被钉子钉穿在树干上的、英国妇女爱丽莎?霍恩赤裸的尸体。」

    「爱丽莎?霍恩事件成为了内战全面爆发的导火索。」

    书中如此写到。

    书里没说那是棵柚子树。书里一般也不会提到第三天皇家陆军出动了半个连,在气喘吁吁地爬过了好几个山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座楠族的小村子。他们把部族居民从家里赶出来,集中到一起,然后开枪扫射。

    那以后我回到英国读完了中学和大学,以后为一家报社工作。去年我从一个由失意的海外公司经理和退休的远东冒险家们设立的基金中,申请到一项对于前殖民地国家现状调查的资助。于是我回到这个国家,寻找我的父亲和母亲活过的地方,还有,他们死的地方。

    我向蔓昂的政府当局提出访问北部高原的申请一直没有获得批准。民族团结政府成立之后,北部高原的部族始终处在一个动荡的,不确定的状态之中。冲突和叛乱此起彼伏,随后又会以一个谁也不满意,但是却刚好能够维持现状的妥协为基础形成短暂脆弱的和平。在历史上,北部山区从来就没有完全地接受中央政府的直接统治。在那些零星地散布在高山和峡谷之间的村寨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土司、山官、头人,或者随便什幺乱七八糟的土皇帝,他们世袭他们的称号,山林和土地,统治着他们的人民。他们的意愿在他们自己的那个山寨里就是法律。

    在这样的情形下,民族团结政府很不倾向于允许一个西方的观察者在那里四处乱跑。

    我在蔓昂,在逐渐增加的沮丧和愤怒中等待了三个月,等到了雨季的开始。

    最后我绝望地提出申请,希望这个国家管理文化和新闻的大老板:文化新闻和旅游部部长连盈水接受我的专访,阐述她自己对于殖民统治结束时期各方面暴力事件的看法,以及民族和解的现状。

    这是一个恶作剧,我从未想过她会接受我的申请。但是三天以后,文化新闻和旅游部的秘书在电话里通知我说,部长同意了,而且她并没有把地点安排在她的办公室里,却和我约定了在公牛饭店的见面时间。

    棕榈街15号的公牛饭店是一座英式建筑,修建于大约100年前,由一个发迹的英国茶叶商人建造。它有一些装饰着檀香和花梨木的高大的窗子,雕花玻璃。还有一些铜的铭牌。当身材娇小的连盈水穿过饭店巨大笨重的旋转门的时候,我正坐在饭店大堂一侧的咖啡座里,注视着她。

    她穿着楠族人的传统服装:素色的短摆上衣,长至足踝的筒裙,甚至也和蔓昂城中老旧街巷里的普通劳动妇女一样,赤足穿着木屐——只是看起来所用的木料大概确实是昂贵的。我注意到门外一侧,那辆载她前来的黑色苏式轿车仍然停靠在路边的雨中。在车窗里,保镖样装扮的男人透过落地长窗注视着我们。不过他们始终没有下车。

    我想,在一开始她对我略略地作出了一个微笑的表示,当她并拢膝盖在我对面端正地坐下以后,她甚至显得有些羞怯,几乎象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事实上,她看上去的确十分的年轻,这使得那些披散在她两侧肩膀上的长头发成为了一种符合身份的装扮。按照通常的情形,出嫁后的楠族妇人会在后脑上盘起一些复杂的发髻,而她特别保持着的,披发的式样似乎是一个故意的暗示。这一切很容易使人暂时地忘记掉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职业革命者,曾经在殖民时代遭受过长时间的关押和酷虐的对待。

    不过在互相握手致意的时候,她并没有试着隐藏自己右手上僵硬的食指和中指,还有她的指尖顶端伤残的指甲。楠族女人的上衣通常是短袖或者无袖的,而她的特地裁剪成的长袖一直遮掩到苍白纤细的手腕以下,在她骨节起伏的瘦削的手背上,袒露着从小臂延伸下来的,引人注目的伤痕。

    关于英国对中南亚洲殖民历史的讨论,在英国国家图书馆中可以开列出一个相当冗长的书目,但是里面都不会提及她和她们的这些手指。所以我从来不知道。

    在得到连盈水的采访同意以后我才去做的功课,结果是,我在当地数量巨大的宣传材料中看到了幕布这一边的说法。看到了那张着名的照片,她的赤裸的胸脯和烙印。现在这个胸脯包裹在印有浅灰色小花的衣襟里边,看上去耸立而且丰满。

    连盈水在殖民时期的恋人符康以后在躲避追捕时遭到警察枪击身亡,她在一些发表的回忆中提到过五三事件之后她与符康|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ㄈòМ诀别的场景。依照一些流传的街井议论,连盈水现在被认为是殖民统治结束后的民族团结政府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除了掌管国家的宣传领域之外,有不少人相信,她和民族政府主席陈春实际上已经同居在一起,只是从未宣布婚讯而已。还在内战时期,陈春就公开发表声明解除了他与前任妻子孟虹的夫妻关系,当时的情形是,孟虹在被殖民军队逮捕后背叛了她所领导的事业,并且协助殖民政府军队搜捕叛乱分子。从那之后直到现在,陈春和连盈水各自都没有再组成另外的正式婚姻。

    结果在随后的差不多两个小时里,我和连盈水花费了大部分的时间共同回忆了十年前的蔓昂,和我不同的是,她相信蔓昂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她提到了城南的渡假海滩,而我则描述了坦达附近的树林,那里是芒河的冲积平原连接北部山区的过渡地带,人们爬上的每一座山顶后面,都会有山脊通往更高的远处。

    我确实问了,我问:「为什幺民族阵线要使用那样残暴的方法对待普通英国居民,比方说,爱丽莎?霍恩?」

    她镇定地回答:「那是殖民政府的宣传。我们并不知道实际发生的是什幺,没有记录证明那是民阵的武装人员做的,我也没有听到有谁说起过他曾经参与了那件事。可能……是农庄周围的盗贼。」

    「但是我很抱歉,真的……」

    她勇敢地看着我的脸,忍受着我的注视。这时的连盈水恢复了她的亚洲女人的全部本能,她不再是那个文静害羞的青年妇女,而是一张隐藏起所有思想的东方式面具。

    「……当时那些事情是接连着发生的……不是一处两处……」

    她疲倦地说:「是的,没有记录证明那都是民族阵线的作为。也许……都是强盗。」

    「英国方面公布过,虹承认是她本人的指示。」

    「孟虹以后被判决有罪,她在服刑。」

    「我要去找到那些证明,你们干的,或者……不是你们干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说:「你去吧。」

    第二天,有人把文化新闻和旅游部部长连盈水签署同意的采访申请函送到了公牛饭店。我出发前往还在军管之中的坦达,那里到处都是军人。我租了一辆车子在周围游荡,有了批准,军人没有限制我的行动。我找到了山姆?霍恩夫妇活过的地方,和死的地方。正如连盈水事先就知道的一样,我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或者证言,可以确认杀害爱丽莎?霍恩的直接责任者。没有一个当地居民会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幺,他们面无表情,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