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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醒来

    大失元气的女人反反复复挣扎于半梦半醒间,太多的画面都已褪去色彩却又被她厚涂深刻,如烙印一般把她的记忆烫成凹凸不平的鲜艳赤色。疼痛最先唤醒她的知觉,接连五日的不吃不喝让她的脸色淡的像铺上了一层白纸,她挣扎着掀起倦涩的眼皮,还没等辨清眼前晃动的影子是何东西便又陷入昏迷。只是这一次不似之前一样全是浑沌,清晰的思想取代混乱,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开始接收周围的讯息。

    “快去禀告路大人跟余大人,说楚姑娘醒了。”曾被交代‘只要她睁眼,便需立即汇报’的姜婆见着女人眼皮轻颤赶紧指人去报,她自己也没闲着,似要保住女人意识一般轻语唤道,“姑娘切莫睡了,已经五六日不吃不喝全靠药丸吊着,该起来喝口水吃点儿东西了……”

    五六日?跟她自行估算的时日差不许多,那么她现在应该还在洛央。路大人?大理寺的路驰逸?余大人?太医院院使余天翊?她的运气当真不错,一个事必躬亲,一个妙手回春,就是不知接下来等她的会是什么样的阵仗。

    楚云瑶凝眉苦撑起几分力气,疲惫不堪地张开眼却不待看清又再次泄力闭上,微颤的喘息拉的很长,带动胸腔激起几声虚弱的咳嗽。

    姜婆赶紧拿起布巾沾水洇湿擦拭于她干燥起皮的唇上,之后用汤匙舀了两滴清水点进她的嘴里。同样出身医药世家的楚云瑶一下便明白这样细微谨慎的照顾必是被人指点过的,这也就表示她的伤跟她预计的一样,伤及肠道不宜进食,也不枉她提前两日减少食水摄入,保证了腹内洁净。

    吞咽滑痒了嗓子,紧接着便是不可抑制的一串干咳。震动的身体瞬间牵拉伤口让她的表情变得尤为痛苦,楚云瑶先是忍下痛吟,缩起身体,随即又像是遭遇了莫大恐惧似的拼命朝着床脚躲去!还不及定焦的双眸惊恐无比,抗拒的双手胡乱抵推,哪怕现在并没有人朝她靠近,她也像是被轧住腿脚的小兽一样死命挣躲,干涩的喉咙撕出几声不成调的惨吟,“不——不要过来……不要……”

    滚滚泪水从她那双出奇漂亮的眼瞳里扑簌掉落,陷入噩梦般幻境的女人缩进床角瑟瑟发抖,病气覆盖的煞白脸色憔悴枯槁,反衬得她满是惊惧的眸子愈发黑亮,嘴唇因久久未得充足的水分滋润而干燥开裂,凌乱的头发糊在她的脸周,躁动出几分惹人不敢靠近的疯癫。

    “不要过来……呜……不要过来……”她瑟缩成团抱紧膝盖,不断重复的嘶哑呢喃抖不成音。

    “姑娘莫怕,莫怕,”姜婆看她惊惧骇然忙出声安抚,为了不再刺激她更后退了几步,“你现在洛央府衙内,你已经被救了,现在很安全。”

    惊慌失措的女人似听不见人声,她拼命喘气却又因体能不堪加之伤处拽痛而添进虚弱的呜咽,仓惶的眼神更死死盯住屋中唯一的妇人,恐她靠近又好像是在跟她求救。

    姜婆看得揪心,便更加轻声细语道,“我是姜婆,是大理寺内职一员,我家大人已将你救下,自是会还你公道。待会儿他来,必是会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你有伤在身莫要着急,好容易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千万好生的。”

    楚云瑶瞠大被泪水洇染的眸子望着面慈的姜婆,她抿唇沉默,却依旧战战兢兢,然后又不知想起什么紧紧揪住被角藏起身体,只留一双惊惶的眸子紧张窥探。胆怯无助的眼神中尚有一丝迷茫,直看得姜婆想要唏嘘。她年过五旬,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女却在二十年前遭歹人无故杀害,只因那人对生活不满,而她的女儿刚好从他眼前路过。

    那时还是大理寺正的路大人仅用了三天便侦破了此案,而那个杀害了她女儿的畜生先是诋毁狡辩称,是她的女儿不知检点不守妇道诱惑于他,他杀她是替天行道,之后又在层层证据面前哭称自己是一时糊涂,出身可怜,生活不幸又不敢去死,便心生歹念想寻人陪他一起上黄泉,更在判决时跪地嚎求,说愿意给她这个中年失女的孤寡妇人养老,愿用一生来赔罪。

    她恨不得亲手生剐了他!她的乖女才将十六,花朵一般的年纪,大好的年华全葬送他手,他却连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真真连畜生都不如!路大人问她可有什么打算,她当时只求一样,杀人偿命,必须要他斩立决。

    那天,她站在观斩人群的最前头,手捧女儿的灵位,一起看他被斩首。他咽气的那一刻她也全无生意,正欲追随女儿而去,路大人却派人来唤她,也是从那一日起,她成了大理寺内职一员,负责照应女囚、女犯或是像此时一样,贴身照顾受伤、受害的无辜女子。

    当然,她的职责也不仅限于此。与人相处,观察动向以及初步断定其有无可疑,还要细致入微的瞄准差异与不合理之处以助其他查案同僚转换不同的角度思考。尤其是凶案现场所留下的活口,那是监查中的重中之重。

    楚云瑶演足了一个死里逃生人该有的反应,生活是最好的师傅,它会用刻骨铭心的方式教会一个人怎么学会成长。

    姜婆见多了各种施害者也见多了各种受害者,第一阶段辨不出那便只等第二阶段的到来,总归案子不结她就要一直留意,力求不放过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贯穿的伤口疼起来是真的疼,虚透的身体弱起来也是真的弱。楚云瑶的眼前冒出金星,紧颤的神经绷到极限突然断裂,后脑猛地划出一道天旋地转的嗡鸣,她不再抵死坚持,随着那股忽显的拉力将自己才刚复苏的神智乖乖奉上,才醒不过一会儿她便再次躺入沉暗。

    并没露出意外表情的姜婆赶紧走到床前将晕厥的女人扶躺在床上,然后掀起她的寝衣下摆看她包覆的布巾是否渗血。布条绑的结实,已经再次愈合的缝线伤口像两条盘踞在女人后腰跟腹上的蜈蚣。姜婆忍不住叹气,因为这几日天天一起,女人rou眼可见消瘦下去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至少让她这个半老的婆子搬弄起来都不觉费力。她活了大半辈子,又在大理寺任职了许多年,虽不能说练就了火眼金睛,但打眼的判断还从未出过错,因为真正命苦之人只消眼神轻轻碰撞便能由中淌出凄凉的苦味来,那是装不出来也演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