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鬼王柳羿认命投江
他坐在律所办公室里，一位好心的助理给他端来一杯温茶，但王柳羿紧紧抿着双唇，交握的手指骨节发白，并无暇品尝。 喻文波和他的妻子隔着宽大的谈判桌坐在他对面，就算不去看，王柳羿也不难想象他们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义愤填膺的模样。 是了，被一个快十年没见过的前同事缠上，非说他生了自己的小孩，并且死皮赖脸的找他要钱。这种事，不管是谁遇到都会出离愤怒吧。更何况喻文波已经有了完整的家庭，有漂亮的老婆和乖巧伶俐的婚生子。 其实王柳羿也拉不下脸干这种没品的事的，但他实在是太缺钱了，自打小水出生以来他自己的脸面早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给女儿最好的生活，他出尽洋相也无所谓。 所以，在第一次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律师念读出排除喻文波与王淼淼亲子关系的结论时，王柳羿都想不到自己还能坐直身板，冷静地要求再次复验。喻文波的妻子泼了他一脸茶水，骂他不要脸，莫名其妙的来碰瓷他们。那时候的他眨了一下眼睛，棕黄的茶水还是滴到了眼睛里，隔着水波他模糊的看到喻文波皱紧的眉头和强压厌恶的眼神。他以前总是担忧惶恐会被喻文波讨厌，把握着自以为恰到好处的分寸讨好对方，结果最后却成了人家最厌烦的人。可笑的要死。 但他还是坚持要复验。小水绝对是喻文波的女儿，他这辈子就只跟喻文波做过一次，绝对是检验过程出了误差。 律师急促的脚步声打扰了他的思绪，放空的双眼重新聚焦，紧盯住来人手中打着钢印的牛皮纸袋。 “久等了，喻先生、王女士。”律师专业的向双方客户展示文件袋的密封性，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打开密封。明明很薄的纸张在王柳羿看来却有千斤重似的，他死死盯着那张纸，屏住呼吸气都不敢出，沉默的等待律师的宣判。 “分析23个荧光STP位点的基因分型结果表明，喻文波与王淼淼之间有11个位点不符合遗传规律，排除喻文波与王淼淼的亲生关系。” 律师口齿清晰言语流畅，报告权威出具白纸黑字，这次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他该不会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被强jian过吧……王柳羿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可能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他的妻子冷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这次没有再泼他茶水了，许是已经不屑于跟他这种神经病一般计较了吧。可是这次没有茶水，他怎么掩盖自己眼中泛起的水光呢？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眶兜不住泪水。 喻文波站起身，往桌上扔了张卡。 “你自己好好想想孩子到底是谁的吧。”那语气掩不住的不耐与嫌恶，满是被迫的敷衍与怜悯，“劝你好自为之。” 语毕他转身就走，追上他妻子的脚步。 王柳羿终于敢眨眼了，豆大的眼泪滴滴滚落，他自己一个人捧着凉掉的茶水小声的抽噎起来。律所还有其他人在工作，知情的或是冷漠或是侧目，不知情的则都好奇窥探，然后又和知情的悄声议论起来。 他想快点逃离，可绝望的情绪却怎么也赶不走，他哭得小腹发酸再直不起脊背。他应该是真的疯了吧，他自己都想不通，他这种双性的怪物，带着个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怎么敢去碰瓷人家一家三口的？想钱想疯了？他mama也是一个人拉扯他长大的，从小有求必应把他当公主一样养大的，怎么到他就不行了？他真是个废物，自己的女儿都养不好，还要这么丢人的来道德绑架别人要钱。他怎么还有脸活着的。 先还有丰沛的眼泪，后来干涩的双眼里挤都挤不水来了。王柳羿顶着红肿的眼睛麻木的站起身，捡起桌上那张卡，过街老鼠一样走出律所。等电梯下到负一层他才想起自己的车早就抵押了，又回到一层，走出写字楼往公交站走。 太阳挺大的，把他的脸皮晒得很烫，行尸走rou似的等车搭车下车，往小水学校门口。贵族小学门口停着一溜儿豪车，就他一个人走路来接，太突兀了。他停住脚步，绕过大门往后门拐，正好路过银行，他从挎包里掏出那张喻文波施舍他的卡，塞进ATM。 一次性的提款卡，不需要密码。王柳羿想起在公车上纠结密码会不会是他俩生日的自己，只觉一阵尴尬的好笑。进入提款界面，cao作机屏幕上显示着余额，8384.00。 这……不三不四？更好笑了，太可笑了。明明都哭干了的肿眼泡竟然又笑出了几滴眼泪，王柳羿取下眼镜擦掉水渍。ATM咔哧咔哧地开始吐钞，王柳羿拿起那叠纸钞，看着有零有整的红绿纸币只觉得这机器真是神奇。 他收好钱，从学校后门进去，坐在教学楼下的花亭里躲着阴凉等小水放学。这里一年学费是三十五万，小水入学他还额外交了两百万择校费，没想到现在沦落到被几千块钱羞辱。没等多久，悠扬的铃声从楼上阵阵传来，接着便是小孩子由远而近的清脆笑声。他站起来，换上墨镜，撑起花伞从阴影走进阳光。 “妈咪！”王淼淼刚和同桌下楼就看到了自己天仙一样的妈咪一身白裙站在小花园里等她，甚至来不及和朋友告别就朝他跑去。 王柳羿笑着走向她，白瘦的手臂却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似的，一捞就把小女儿给抱了起来，他调整了下阳伞的角度，把女儿完完整整的遮挡在这一小片阴凉之下。 “不是答应mama要慢慢走的吗？”王柳羿眯起眼睛看向这小皮猴，假装调笑她，“摔倒了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呢！”小妮子被宠得很傲娇，一边哼哼鼻子一边恋母的把小脑袋搁在王柳羿肩膀上，喋喋不休地开始讲今天上了什么课，玩了什么游戏，哪个同学又带了什么玩意儿来班上…… 王柳羿抱着她走出学校，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上一两句，更多时候都在笑着聆听女儿的趣事。 “对了，”眼看着小水说累了有点犯困，王柳羿赶紧问她，“今天咱们下馆子吧，小水想吃什么呀？” “好耶！”一听到下馆子王淼淼又来了精神，不是妈咪做的不好吃，她都吃了九年啦，神仙佳肴都会吃腻的！ “我要吃汉堡炸鸡！” ……王柳羿无奈，这小妮子，就不爱吃健康食品，得亏他费劲功夫琢磨营养餐，结果还是最喜欢这些垃圾食品！ 淼淼看mama不回话，以为王柳羿生气了，可怜巴巴的撒娇：“妈咪～” 他最招架不住女儿娇滴滴的恳求，打电话订好一家口碑还不错的美式西餐厅，打了个车过去。王淼淼很难得能吃到这种高油高盐的垃圾食品，无论是涂着黄油香喷喷的面包皮，还是流着芝士黄芥末酱汁水十足的浓厚rou饼她全都吃得爱不释口，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酱。王柳羿也不作矜持，直接上手拆开一根鸡翅吃起来。 王淼淼高兴坏了，不仅吃到了汉堡炸鸡，妈咪还同意她喝了可乐，她的小肚皮吃得鼓鼓的，打着饱嗝被mama牵去洗手。等收拾干净走出餐厅，妈咪还说要带她去电玩城抓娃娃！她惊呼着笑得合不拢嘴，她mama可厉害了，一百个币就能抓到一大袋子！不过她好菜，一百币都不一定能抓起来一个……不过没关系，她mama有钱又有耐心，每次都陪她玩儿。果不其然，今天mama也一口气换了一千个币，她喜欢哪个玩偶就给她抓哪个，还手把手教她夹。 “玩够了吗？”王柳羿俯身从出货口拿出蛋仔派对闪电苏苏的娃娃递给小水，女儿抱着那可爱的玩偶开心极了，吧唧亲了一口，脆生生的说：“谢谢妈咪！” “嘿嘿，今天够啦，都拿不下啦！” 确实，大大小小的玩偶堆在地上，足足有两堆比小水还高的毛绒小山。王柳羿让店员把玩偶收走，领着女儿去柜台登记邮寄地址。 “闪电苏苏不寄吗？” “不用！妈咪，我现在就要抱着！”王淼淼把闪电苏苏搂在怀里，格外喜欢。 “好。”王柳羿点点头，提笔填单，条件反射的就填了那个熟悉无比的住址。写完才想起那里已经被查封待拍，便划掉随意填了另一个假地址。 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想着要签收的。 之后王柳羿带小水去看了场子供向的动画影片，小家伙中途就困得睡着了，影厅冷气比较足，他把女儿抱怀里，用掌心捂住她裸露的小胳膊。他沉默的看向大银幕上圆滚滚毛绒绒的卡通形象，听着它们慢语速的对话，他的思绪有些飘忽。 他突然想mama了。从幼儿园到初中，他的衣服裙子永远都又新又漂亮，每天上学前mama都会给他扎起两个又大又蓬松的辫子。mama从小就教他，他的身体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是因为他是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他是mama的宝贝，永远要相信自己，要勇敢坚强。 王柳羿鼻头发酸，他mama那么爱他信任他，他却一次次让她失望透顶，让她在病痛的折磨中含着眼泪离去。他比不上他mama，他根本就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更没办法把他自己的女儿养好。跟他的辅助技术一样菜，全都搞得一团糟，怪不得会被所有人嫌弃。 散场后他抱着小水走出影院，小妮子揉揉眼睛醒了，补了一觉又来了点精神，吵着要吃冰激凌。原本不应该让小孩子晚上吃凉点的，但他还是走进Laderach的柜台，点了两个软冰激凌，又挑了几颗巧克力球。他从包里掏出现金支付那一千多块钱，那些店员都有些惊讶，她们太久没收到过纸币了，没办法找开。王柳羿想到包里那84块的零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用找了。 母女俩一人手里一个冰激凌，一边吃一边走出商场。与大楼的灯火通明不同，外滩的夜幕已然降临，晚风吹来还有些凉飕飕的。他抱着淼淼往亲水平台走，明明都快11点了，街道上还是有不少或散步或遛狗的行人。他只能沿着步道往黄浦江下游走，淼淼不喜欢吃蛋筒，把吃剩的饼卷儿塞进他手里，抱着闪电苏苏靠在他胸口小憩。他慢慢嚼着满是黄油香的蛋卷，搂紧女儿，也不知走了多久，连夜色都从深蓝变得纯黑，他的手臂变得僵硬，小腿酸胀肿痛，这个世界总算静谧了下来，除了虫鸣什么都听不到了。王柳羿走的一脚水泡，忍耐着刺痛踩着小高跟一步一顿走下台阶，夜晚的江水又黑又冷。 很快，很快就能彻底结束了。 城市的繁华灯火遥远的闪烁着点点亮光，几不可见了。脚下浓重沉默的夜色中，只有他和淼淼的白裙这一抹异色。 翻涌、升腾，最后沉浸下去。 涌浪的江水平静地将他们吞食入腹，掩住这道柔软的奶白让世界回到沉重的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