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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夜深时卫七才回到居所,为他开门的侍从睡眼惺忪,说帝姬好像正在等您。

    月光晴好,照得庭前一片亮堂堂。宁月珠坐在廊下发呆,见卫七走近就站了起来。

    “殿下何不进去等候?”他踏上台阶,替宁月珠推开了那扇书房的门,“今日这屋子并未上锁。”

    他语带戏谑,宁月珠并不在意,只说我有事要问你。

    她先他一步迈进书房,卫七看着她的背影,那身春祭时的盛装已被换下,她似乎刚沐浴不久,犹带水痕的发间隐约藏着新鲜植物的气味。

    于是卫七向后退了一步,颇有耐性地等她开口,而宁月珠所说的内容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神庙选拔巫觋需得从各地幼童中挑选培养,其中最聪颖驯顺的才会送来炎都,”宁月珠讲到这里,吸了一口气,“你我成婚时,襄礼者曾说你十二年前从北方过来,十二年前我父亲还在,他平素不喜神鬼之事,那一年神庙搜罗到的幼童只有一个,名字叫作卫七。”

    她严肃道:“那卫七是个女孩子,你一定不是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称卫七的男人镇定得很,还饶有兴致地问她这些内情殿下从何处得知,宁月珠仍绷着脸,硬邦邦地说我有我的办法。

    “你说过若是我在祭典时拂去国师的覆面,你就会给我一个答案,”宁月珠停了一停,“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合理要求没有得到回应,对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询问她在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宁月珠不为所动,她不说话,只沉默地注视着他。

    室内昏暗而寂静,宁月珠其实看不太清面前的人,但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片刻之后她发现那人伸出手来,就像几天前为她画出祭坛方位那样,他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示意她读。

    手指划过的印迹太浅,宁月珠不得不微微弯腰去认:“麟……川?”

    她重新抬起头,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我不记得朔地有这样一支氏族,”宁月珠又看向他,“你从哪里来?”

    麟川不再回答,他察觉这位帝姬殿下具有一种奇妙的特质——她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已经到了让他感到麻烦的地步。

    这一次宁月珠并未以沉默胁迫对方,她将桌面上的两个字记住,然后说她当时什么也没看见。

    此刻她是坦言相告,烛隐的覆面底下空无一物,那本该是“脸”的位置的确什么也没有。

    “我想不明白,”宁月珠抬手在鼻梁处横着一划,“平日他露出来的半张脸并无异样,可除去覆面之后……他看起来好像全然不具人形,填在他衣服里的只是一团雾气。”

    她抿着嘴,脸颊侧面因此显出一个浅浅的窝:“你应该清楚的,对不对?”

    “我不清楚,”麟川讶异地一扬眉毛,“殿下,此前绝不曾有人见过国师的面容。”

    宁月珠垂下眼睛,显然并不信他。

    那一刻所有人都紧盯着腾空而起的王女,大约只有他与王女本人看向了烛隐的方向——不过麟川发觉,他看到的情形与宁月珠很不相同。

    她对烛隐的形容实在不可思议,这让他意识到除了过剩的好奇心之外,宁月珠仿佛还有一项更惊人的天赋。

    他心知对方似有所觉,正在敏锐地怀疑他的来历,原本他准备编些半真半假的谎话敷衍过去,如今他或许会改变主意。

    麟川尚未开口,宁月珠已经没头没尾地继续道:“你和烛隐是不一样的。”

    “不管他是什么,你都和他不一样,”她思索着说,“我曾以为神鬼妖怪都是无稽的虚言,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陛下这样信重烛隐,就是因为这个吗?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凡人总是界限分明地区别族类,对有别于他们自身的那些异族,人时而向其顶礼膜拜,时而恨不能啖其血rou。

    他不知道宁月珠将要选择哪一种做法,但她语气中的茫然令他感到有趣。

    于是他笑起来,愉快道殿下若有疑问,不妨亲自去找答案:“您应当明白,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未必就是真的。”

    麟川的手指搭在桌沿,书案角落就放着一副铜锁,正是从这间书房前门上取下来的那一副。

    宁月珠望向铜锁怔了一怔,而后她不再追究这个议题,只说了一句无关的闲话。

    “不能告诉善善,”她没有看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若是对她说父亲错了,她一定要生气的。”

       

    延光殿的另外一小半原本是宁月珠的,但今日这点地方也不属于她。宁月珠回去的时候柳婴正横在榻上,听见她进来就拉长了声音一唱三叹地念她的名字,说好殿下,请给奴奴一盏茶水吧。

    宁月珠端着玉碗在榻边坐下,柳婴没骨头一样倚着她肩膀喝水,抱怨道你去了这么久,快要渴死我了。

    水明明离她不到一丈远,但宁月珠并未说出口,她一向对这位表亲没有办法。

    “怎么突然到王城来了?”宁月珠问她,“姨母最近好吗?”

    柳婴已经从她肩头滑下去,将脑袋枕在了宁月珠腿上。她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啊呀,遇到几个纠缠不清的家伙,把母亲都弄烦了,我就被赶出来了嘛。”

    “她好得很,也时常挂念你,”柳婴斜斜地扫了她一眼,“你的婚事叫她很不放心,所以命我来看一看——殿下,我看你这位丈夫不太对劲。”

    她的评价让宁月珠心头一跳:“何出此言?”

    “他见了我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应该吗?”柳婴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嘴,“就算是你那个病得要死的叔父,也懂得偷偷摸我的手呢!”

    宁月珠一把捂住了柳婴的下半张脸,轻声斥道少说胡话,柳婴用她的袖子蒙着头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支起脑袋,问宁月珠这几日可有功夫,陪她去宫外玩玩。

    说到这里她起了一点兴致,一面向宁月珠念了几个名字,一面问她近来炎都的世家子弟哪一位更出风头。

    柳婴竖起一根手指,认真强调:“要模样好、体格好的,只会写字画画的那些我不喜欢!”

    “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宁月珠终于叹了一口气,“明日我有事做,后天一定陪你。”

       

    宁敕即位后在朔地兴建了大小神庙无数,那里面究竟供奉了哪些神明,宁月珠也不很清楚。

    炎都的日神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王城中心——此处原本是宁放训练禁军的武元阁,宁月珠已许久不曾进去,好在里面的布局陈设她还记得。

    她在今日早些时候设法与她幼时的业师虞澹见了一面,虞大人新近拜了上卿,难得腾出功夫来与她讲了几句话,期间他没有解答她的任何疑问,而且严厉告诫了她不许再非议国师。

    这是可以想见的结果,宁月珠并不气馁。她察觉到虞澹言语间对烛隐讳莫如深,仿佛是知晓内情的架势,她想,若她能设法找到点东西,或许可以从虞澹处套出话来。

    神殿将武元阁的建筑留下了大半,那些暗门秘室都与宁月珠印象中的位置分毫不差,原先的战具库也仍在地下,内中的武器兵刃甚至没有动过,只是多了几架高大的铜制屉柜,封着神官们存放在此的密件典册。

    宁月珠昨天已经来过一次,此刻翻箱倒柜起来熟练了不少,但殿内守卫众多,她不能久留,只好在昏暗烛光下胡乱捡出一堆,睁大眼睛匆匆检阅。

    屉柜中最多的是何时何地曾行何种祭祀的底册,剩下的是她昨天就翻过的神官簿录,宁月珠头晕脑胀,然而读的尽是无用之语。

    她放下手里的简帛,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战具库的南北两壁原先钉了数十盏灯盘,此刻仅燃着零星的三五盏。

    灯火飘忽,乍亮乍灭,宁月珠回忆武元阁的形制,发现这座日神殿的改建之处都引致了奇异的幽暗,好像有人刻意要将光线约束在最低限度,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足够影影幢幢。

    宁月珠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她看出火光照不见的暗处、内室穹顶的下方仿佛正悬着一团臃肿阴影,形似一只怪模怪样的吊钟。宁月珠攀住屉柜向上跃起,吊钟轮廓已残,侧面敞开一个缺口。

    她探手进去,从缺口处拿出了一只窄长银器。器身斑斑锈迹之下繁丽纹样依稀可辨,那花纹看起来居然相当眼熟,宁月珠几有恍惚之感,可惜盒盖与底座已锈蚀成了一体,实在不便打开查看。

    门口守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月珠双手捏住银盒运力数次,硬是咬牙将它劈了开。她顾不得再看盒中所藏之物,只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塞进衣襟,翻身飞向了来时的暗道入口。

       

    麟川走出神殿时,一列持物的女侍就从他身边经过,似乎正在归拢祭典上用过的器皿。

    他还是不太能分辨人的样貌,十数个衣着身量相仿的女侍于他应当毫无二致,然而今日他竟察觉到了不同——其中的某一个闻起来有点特别。

    那是隐约的、新鲜植物的气味。

    他低头去看的时候,那些一模一样的背影已经依次转过檐廊,踱出了他视线之外。

    虽然他不知道哪一个是宁月珠,但他记得她昨夜水痕闪烁的头发。麟川走下殿前石阶,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