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往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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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身边早已空空如也。 身子并没有泥泞的感觉,大抵是那狠心的家伙余下的最后一点良心。 虽然全身酸痛难忍,他却还是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披上外袍,拾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屋外走去。 愈往外走,熟悉的感觉便愈强烈。 这里与从前他在辟雍时最爱的林荫道很像——从前心情不畅时,他常会来廊中小坐,细数落花。 可实际上,他并不是这般多情的人,之所以会常来此地,只是因为...... 刚来学宫的时候,这里的学生嫌他古板无聊,不苟言笑,比那教算学的老先生还严肃,因而大多数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他一面自诩心高,对他人的孤立不以为意,另一面又在心里渴望寻到同道而行之人。 现在想来也是可笑,同道又如何? 身处乱世,本就如浮萍一般,身不由己,又谈何“道”? “文和,你这是要走哪去?都要撞树上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杂着些许笑意,“腿已经瘸了,眼睛可不能瞎啊。” “那你倒是说说,我变成今天这样又是拜谁所赐?”他止步,将那人搭在肩上的手拍掉,却并未转身,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幻影。 两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谈笑间从他身前穿过,向着廊道深处去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抱着满怀的竹简,佯装顺路的模样随在两人身后。 三人愈行愈远。 郭嘉饮一口酒,往前迈了两步,同他并肩而立,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走在前面的两人停下了脚步,接过身后那人满怀的竹简,而后,三人一起并肩向着廊道深处去了。 “不跟上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他扫了身侧之人一眼,发现他与那时相比,竟也成熟了许多。 怔了怔,他微微勾起唇角,释然地笑了笑。 结局他早就已经知晓,三人会在廊道尽头各奔东西——学长总是有忙不完的要事,自然不会与他同行;而郭奉孝这个闲人则是整天闲的要死,出了学宫便奔着市集花天酒地去了......是啊,那时的他怎么没有发现,他们三人,本就是不同道的。 “啊呀,既然没事做了,文和不如陪我去歌楼逛逛。”那管住身子的浪人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扯了他的腕,兀自往前去了。 “我听闻城西那家歌楼里来了两个西凉的小娘子......哎,痛痛痛!文和,怎么连你也要打我这样一个柔弱书生?”语气是委屈的,可那人面上还挂着笑。 他拿着拐杖又想往他小腿肚上敲一下,但这次郭嘉早有防备,一个闪身直接避开了他的袭击。 “呵,柔弱书生。奉孝这般灵巧,又谈何柔弱?”他忍无可忍,于是出言相讥。 “文和的力气也不小。”那人没恼,反再次执起他的手,扣紧了,用甜腻腻的语气请求,“反正在这也是无事可做,你便陪我这一回。” 他惊慌地看看他们指节相扣的手,又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眼前人,一时间噤了声。 这样的事从前经常发生。 他对郭奉孝,从来都是妥协,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以至于到后来,他自己都忘记了,他是为什么想要成为英雄——是为了救天下,还是为了…… “唉——”他长叹一口气,终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 去城西并不是这个方向。 他大抵已经猜到了自己身在何处。 先前曾听闻,那隐鸢阁中有门禁术,名为“往生”。 它能将人心中的欲挖掘出来,并为其构建一个绝对完美的理想世界,待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之时,又会召唤出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将一切尽数摧毁——目的便是让入阵者在恐惧中精神崩溃,永不安生。 这样说来,眼前的郭奉孝也不过是自己朝思暮想而成的幻影,只是为了服从他的欲望而诞生的冒牌货? 欲望吗......他又下意识触了触自己的唇,脑中又忆起昨晚他们欢愉的场景。 呵,原来他也有这样荒诞的yin邪之念...... 当务之急是要从这里出去,若入阵者没有在三日内恢复神智,rou身便会暴毙而亡,而神思则会永远停留在这。 正当他思忖着要如何开口从这个冒牌货的嘴里套话时,身侧之人却先开口了:“从前你也是这样,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 那人说着,饮下一口酒,朝他这边望过来:“无论我走得多慢,你都会刻意同我保持三步距离。” 郭嘉边说,边向着他这边迈了三步,刚好行至他身前。 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迈出去的刚刚好是那条坏腿。 支不起身体的重量,他一个重心不稳,竟向后栽倒。 坏心眼的混蛋并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面上无了往常那般的风流笑意。 郭奉孝恰好长了一张讨喜的脸,可偏偏那副好皮囊下裹着的,是一个性格恶劣到极致的烂胚子。 但偏偏,人就只喜欢看脸。 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骗子,面部表情管理合格是第一要位,笑起来要有亲和力,这样才能让人放下戒心,心甘情愿上钩——合格的表情管理可比一句苍白的奉承要有用的多。 只可惜,这一招,他贾文和学会得太晚。 他穷尽一生,都在竭力变成别人的喜欢的样子,可他甚至没有亲耳听过那个人说一句认可。 “奉孝,你想说什么?”他抬眸,用蛇一般的目光死死缠住眼前人,笑道,“我腿脚不便,自然走得慢,你该等等我才是。” 僵持数秒,对面人怔了一下,神色又马上恢复如常,“走吧,晚了说不定有比文和还可怕的鬼出没。” 翻脸之迅速,常人不能匹及。 但既然没有恶意,那便信他这一回。 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拾起拐杖,准备像方才一样跟在后边。 可那郭奉孝似乎是嫌他动作太慢,竟执了他的手,将他往身侧带,同他并肩而行。 他感受到手心传递的温度,心中暗暗感慨隐鸢仙人的高深莫测,竟连触感都可以捏得这般真实。 ------------------------ 入夜了,清风裹挟着月光向这边吹,昙花的味道迎了他满怀。 “文和,你可知,你我为何成不了英雄?”身侧之人终还是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没应,因为答案已经了然于心——郭嘉从未认可过他,他在郭奉孝心中,比不上那位广陵王。 不过事实如此,他早已释然,那位女王爷的确是个有手段的主,他贾文和自愧不如。 “那日壶关,学长义无反顾地带着我回来救你……我同他自幼相识,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那般失态。”那酒鬼絮絮地说着,执起不知从哪拿出来的翡翠烟管,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并自语道,“呼——,哪怕是学长这般十全十美的人物,也成不了英雄啊。”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郭奉孝头一次与他袒露真心——虽只是自己臆想的场景,但亦足矣。 “......我们三人,成不了英雄的。因为缺了一样东西。”说着,郭奉孝停了下来,转身望向这边,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沉声道,“是大义。” 音未落,周身的一切开始崩解。 凉风化作热浪,绿荫燃成火海,寂夜亮为白昼,焰火烈烈,几乎要灼烧到衣摆。 但郭嘉却不以为意,而是拿起烟管又抽一口烟,垂眸看看他的伤腿,面上泛起苦笑:“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若那夜壶关,去的不是我,是比我更好的人,是这乱世真正的英雄,那结局又会如何。” “可这世上的无用者太多,要找到那个人太难太难。”顿了顿,那早亡的可怜人轻笑一声,语气轻松地释然道,“好在运气还算不错,在我命数将近之前,终于找到了她。” 这话听起来有三分得意,但里面,更多的是不甘。 不甘自己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不甘自己不能亲手雕琢他发掘的璞玉;不甘自己熬不到乱世清明的那一刻。 可他记忆里的郭奉孝是不可一世的,而且不怕死,——这冒牌货的演技的确是有些拙劣了。 “自然,殿下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玉,定能成为明主贤君,将世人从这炼狱中解救出来。” 他应着,目光一转,落在了不远处的幻影上。 学长在碎石和尸堆里把自己挖出来的时候,郭奉孝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在做什么,他以为那狠心人只是不在意,只是觉得自己成不了英雄,没有用,也不值得。 但现在,他看见了。 学长将一息尚存的自己带走后,郭嘉并未离去,而是一个人在那血腥弥漫的城墙边立了许久。 看那遍地尸骨,寒凉。 心头苦涩时便想饮酒;可酒瓶里的酒不知何时见了底。 郭嘉怔了一下,手竟脱力,白瓷酒瓶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望见白瓷瓶上那几道刺目的红,也望见那鲜血淋漓的指尖。 “文和啊......文和......”那郭奉孝的幻影口中喃喃,向着远处愈行愈远。 他提步欲追,却被身侧人一把拉住。 “文和,这人是假的,但火却是真的,你当真要再为我赴死?”昙花的幽香愈发浓烈,他发觉自己已经很难维持清醒——真实还是臆想,他已经分不清了。 如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广陵王同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这些年的恨,不就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吗? “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是谁?你是谁?”他甩开那只瘦削的手,踉跄地往前。 但因为伤腿无力,他也跑不太快,最后还是跌坐在地上,“不,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怎么会......” “阿和。”郭嘉喊着那个名字,那个“姑娘”的名字。 他却下意识抬眸看他。 这一下,可给了那卑鄙的风流鬼机会。 一只瘦到硌人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郭嘉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渡给了他,并沉声道:“前面就是出口了,清醒一点。” “奉孝,我......”他本想为自己辩解一点什么,却发现一切书简上的知识,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 那人倒是若无其事,反牵了他的手,用唇吻了吻,而后抬眸望他,声音夹杂着些许笑意:“你是阿和,也是文和,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 月光盈盈,落了他们一身。 他们并肩而行,行至路的尽头——那是一片花田。 “文和,我便送到这,后边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那人松开了他的手,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空落落的。 “穿过这片花田,大概就是出口,那里有我......有我们的英雄。”他若无其事地笑着,本想拿起酒瓶再饮一口,却发现里面倒不出一滴。 “哈,酒喝完了,我回去再买点。”他见那人利落转身,却立在原地半晌,也不肯挪一步。 “文和啊......” “我在。” 顿了顿,他缓缓道,“......待战火停熄之时,也替我看看,这清明人间。” “......好。” 他应了一声,抬眸却惊诧地发现眼前人在飞速消散。 “那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了。”那人释然地笑了一声,身影化作蝶,飞入了朗月清风之中。 他只拥到了满怀的昙花香。 -----后记----- “先生!先生你醒了!”他睁眼,是广陵王执着他的手,焦虑万分地在床边陪护。 她的身后还立着两个人。 “呵,真是神人啊!中了,往生,居然只是昏睡了两天。” “华佗,你别打岔。本座再给他看看吧。” “张医圣,先生的病情如何?” “已无大碍,就是有些受惊。本座再给他开几副安神的汤药。” “那便谢过张医圣了。” 广陵王拱手作揖,将两位医师送出了屋外。 “下咒之人我查到了,因为此人先前曾在隐鸢阁修炼过,所以才会知晓此等邪术。” “殿下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尽心尽力?” “是才,便可用。本王虽不信你,但你既然是绣衣楼的人,那便是要尽力救的。”她笑,竟有几分天人之姿。 “怎么?先生还沉浸在方才的美梦中?” “嗯,见到了一位故人。”他抬眸,发现床头依旧摆着那个放有旧友遗物的木匣。 他已了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医圣的药果然有效。 服下后,他的伤腿竟在雨天也不会痛了。 那日,他在廊下踱步听雨。 忽地听见两个来自隐鸢阁的少年学童在讨论“往生”之事。 “不是说那邪术是世间最可怕的阵法吗?据我所知,其效堪比苗疆情蛊!” “唉唉,非也!我师傅说了,这东西就是唬人用的,其实不过就是普通的招魂阵而已。” 招魂……招魂…… 难道......他那日所见所闻,全是郭奉孝内心真实所想? 雨声阵阵,再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 花田尽头是一株海棠树。 风一吹,花瓣便扑簌簌地落下来,落成一场花雨。 “阿和,我们成亲吧。” “好。”他这样答应着。 风动,心亦动。 他骗过了清风,亦骗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