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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名律师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贵豪门,你留学美国,情况大约也是如此吧?”吴予培又问。唐竞点头,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个地方独有。“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强则国强,却从来不觉得他们建立现代法治比我们早一些,就势必更好,”吴予培继续,不像是在说服对方,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如你我这般年纪,在那里只得做些文书作业,但在这里却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做许多事,就好像——在滩涂上造起一座城。”唐竞调开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轻轻笑了,似是不屑争辩,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吴予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既可说对,也可说不对。在此地,他们确是能做许多事,但结果也可能只是像这一次一样的失望。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吴予培。什么纾解,什么开导,其实全无必要。奉法者强则国强——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这样的庸人可以企及。直到向晚时分,四人才离开那座宅院。出门时,谢力还在讲着自己在纽约时的经历。唐人街上的店铺时常遭洋人帮派抢劫,甚至纵火焚烧,湮灭证据,若是傻等警察与消防员赶到,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华人拜入洪门,自己有枪,藏在柜台下。“今天好像只有你没有开过枪。”周子兮突然想到,看着谢力。彼时,谢力正准备扣上院门上的铜锁,隔着五十码的草皮,远远可见一只可口可乐的玻璃瓶搁在门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间的毛瑟枪,单手持枪点射,瓶子应声碎裂。周子兮惊叹,又问:“你可有……?”“有什么?”谢力不懂。“问你有没杀过人啊?”唐竞在一旁笑。谢力也笑,这个问题,自然不可作答。四人上了车,唐竞将枪放回手套箱里,抬头便看见后视镜里周子兮的眼睛。他转身,她已调开目光。他便也没多想,发动汽车往闹市驶去,先开到哈同大楼,放下谢力与吴予培,再去周公馆。车上只剩他们两人,却是一路无话。直到驶入公馆的铸铁大门,周子兮方才问:“接下去,怎么办?”唐竞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弘道吗?”周子兮看着他,竟有些意外。唐竞并不解释,他其实根本不介意让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解救自己于这无解的困局。是夜,他回到华懋饭店,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因为一个梦在夜半醒来。那是一场纯洁的春梦,只有拥抱,别无其他,但其中的细节却清晰到触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阳光下,柔丽的发丝,近乎于透明的面颊,以及最初那发子弹飞过的轨迹。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明了,她其实早就了解扳机触发时枪口跳起的力度,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开枪。????孤岛余生5.2就这样,周子兮如愿进入弘道女中。校服从白色换成了阴丹士林蓝,领着做祷告的牧师从长老会换成了南卫理公会。其余,大都一样——同学都是女孩子,大多是中产以上人家出身,功课中西贯通,校训是“智圆行方,柔且刚”。因为早已开学,宿舍不够分配,周子兮只得走读。所幸这学堂也在租界西区,每日由周公馆汽车接送,从出家门到进校门不过十分钟,倒是便利得很。虽说路上总是有一名锦枫里门徒随行,但终究要比关在圣安穆里自由些,多少遂了她的心愿。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太高兴。在从美国回来的汽轮上,两人写信、聊天。她已经知道他在美国念的是名校,攻读经济,性子平和,无不良嗜好,这次回来就要到财政部任职,左右怎么看,都是体面夫婿的上佳人选。无论如何,总比她现在婚约里的那个要好。她于是决定,还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样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meimei,其实也是很便当的。那女孩子叫何瑛,虽然本人年纪小,才貌也不出众,但因父亲从商,开着一家名叫通达的轮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学堂里也挺出名,毕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兴、镇江一线,所搭的汽轮大多就是她家的船。想来是何世航早已经交代过,再加上女学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递过去,何瑛便已会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与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虽然她从来就不合群,但此时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迁就了。那几日,渐渐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话剧,周子兮总是与何瑛一起。隔了一个礼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何世航说,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于是,船上那场纸上恋爱又再继续。这本是得偿所愿的结果,但周子兮愈加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情电影里的喜极而泣,反倒认为信开头那句话读来十分好笑。还有身边那些女学生,尤其是何瑛,无论去哪儿,都得找个人挽着手结伴而行,在她看来,也是好笑的。她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三十岁了,凡是应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罢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约,还是像在船上时一样,并不明说与她订婚的那个人是谁,只说是个沪上商人的儿子,比她大着九岁,风闻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现在还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时一样,深表关切义愤填膺,并在回信里提到一个律师的名字——郑瑜。周子兮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吴予培就曾经对她提过“…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她记得吴律师这样讲,便似又多了一份背书。也是意外,说起这位郑瑜郑律师,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却反过来觉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报给她看,其中报纸杂志上文章都有,满满集了一本硬面薄。原来,这郑瑜确是沪上闻名,号称租界第女律师,去岁代理了一桩奇案—徐舜华案。案情其实简单老套,富家女徐舜华爱上了车夫康荣宝,私奔的时候被家里人撞破,康荣宝于是被告诱奷与盗窃,身陷囹圄。不夸张地说,这种案子无论中外,大约每一年都会有许多。之所以说是奇案,是因为案子告上公堂之后发生的事。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挺身而出,代表妇女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