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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画册

    这周五,小月考刚结束,但申轶仍然不能闲下来,晚上她还得去给一个刚上初一的小meimei做家教。

    她计划趁高三正式忙碌起来之前再做一阵兼职赚点儿钱,于是在这学期开始时通过靠谱的家教兼职信息群找到了一份家教工作。虽然以她目前的生活开销来说,父母给的钱绰绰有余,但最好能攒就攒。毕竟以她这样的情况,她想尽早做好完全独立的准备。

    她已经去过几次家教。这家人住在别墅区,当时她第一次去,看到他们家富丽堂皇的装潢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看来他们比别的家教招聘高出一截的薪水应当不是诈骗。

    而且那个小meimei也很听话——甚至过于乖巧了——不爱说话,性格腼腆,但申轶却发现她有时候有些近乎病态的偏执。没有画直的线,她会用橡皮一直擦到纸张破损为止;一道粗心算错的题,她会一遍又一遍在稿纸上演算;面对想不出的题,她会死磕在这道题上,到最后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盯着这道题发呆。

    至于原因,申轶想大概自己能够猜到。

    有一次申轶刚来上课,进到女孩的房间时,看到女孩的mama正用手指戳着女孩的脑袋,声音尖利,骂她连这点简单的题目也不会,考试一塌糊涂,一点用都没有。

    当时她轻轻敲了敲门,暂时打断了这顿责骂,但她知道这是无止无休的。因为女孩的头还是低着,肩膀还是佝偻着,麻木地维持着握笔写作业的姿势。

    说起来,这位mama看上去也过于年轻,保养得当,申轶最初以为她是女孩的jiejie,但她却要申轶叫她阿姨就好。

    而且这么几次补课过来,申轶也不曾见过女孩的爸爸。

    这家人似乎有些问题,尤其在教育方面。这问题甚至不需要申轶刻意观察就能注意到。

    但申轶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被雇来的通过提高孩子成绩来获利的外来者。况且她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法解决。

    她只能看着,在她给女孩补课的每周这短短三个小时里拉女孩一把。有时是握住她紧紧揪住自己头发的手,有时是引导她“我们先写会做的题好不好”,甚至有时候在无法完成计划的教学任务时,她的心里也会涌上一股躁郁,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孩“别听你mama的话了”,但之后又苍白地补充道,“她是爱你的,希望你成绩好,只是说得太过了,那些说你不好的话你听听就好”。

    今天她又到了女孩家里,还是那样的流程:辅导她写作业,教她做不会的题,再给她布置一些错题下次来检查。

    其实几次补课下来,申轶和女孩也熟悉了一点儿,女孩没有一开始那样的安静,倒显出一些活泼来。被夸的时候rou眼可见的开心,也会缠着她好奇又憧憬地问她的独居生活,每次学习时也都很配合。

    “好了,那今天就先这样吧。”九点多了,今天结束得有点晚。申轶给女孩讲完最后一道题,便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刚来时,女孩mama还送了送她,但之后像是放了心,她来和回都不见女孩mama的身影。不过每周的工资还是准时到账就够了。

    但她没想到,今天她打开女孩的房门,会在门外走廊上看到一个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人。

    纪舒垚。

    怎么又是他?申轶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纪舒垚也跟见了鬼似的瞪着申轶:“……申轶?你怎么在这?”

    “我来这里做家教……这是你家?”申轶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她做个家教都能做到纪舒垚家里来?虽然女孩的名字叫纪书芮……真这么巧?她认识纪舒垚后,完全没想过这两个相同姓氏的名字会有联系,而且之前来也从没碰到过他。

    “书芮是你meimei?”申轶问道。这时候纪书芮也从门边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两人。但她只敢快速瞟了一眼纪舒垚,眼神躲闪。

    纪舒垚神色莫辩,没有回答申轶的问题:“你要来我房间坐会儿吗?进来再说。”说着转身走去,看来是不想当着纪书芮的面儿说话。

    申轶犹豫了几秒,跟了上去,同时对纪书芮解释道:“我和纪舒垚是同学。”

    进了房间,纪舒垚带上门,示意申轶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窝进了随意摆放在地上的懒人沙发里。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不你别给她做家教了,我给你钱。”

    “……”申轶简直是无话可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犯病了?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被绑起来?”

    “不不不……”纪舒垚立刻规规矩矩坐好,两只手不知不觉乖乖放到了膝盖上。他现在还感觉手有点儿疼呢。

    他转移话题:“你来这做家教多久了?”

    “这学期开始就来了。”申轶回答道。

    “啊?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从来都没碰到过你。”

    “每周五晚上来一趟,一般都是九点左右结束,今天晚了点。”言下之意是今天结束晚了才会碰到他。

    “哦……”纪舒垚没跟那些人一起之后,一个人也无聊,这些天回家的时间都提前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才知道申轶在他家做家教,还已经来了好多次。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纪舒垚的声音才响起:“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反正就是我爸出轨了,我小学的时候听我爸妈吵架就知道了。现在那个女的不是我妈,纪书芮也不是我meimei。”

    原来这个存在问题的家庭里还有一个纪舒垚。

    “那纪书芮知道她爸妈的事儿吗?”申轶问。

    “不知道吧,没人告诉她。”其实他小时候曾经愤怒地对她说过,但那时候纪书芮更小,肯定不记得了。后来看着纪书芮长大,他也长大了,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她mama也不让她跟他来往。

    “不过她知道我不是她亲哥,不是她妈亲生的。”纪舒垚把手肘搁在膝盖上,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又是一阵沉默。

    “那是你画的吗?”申轶突然出声问道。她正看向书柜上一幅裱起来的简笔画。

    那画看上去笔触稚嫩,但却色彩浓烈,画中的意象都是颠倒错乱的:在空中挥舞双臂漂浮的人,在地上用尾鳍行走的鱼,在水里扑腾着翅膀的鸟。好像能看到画者无拘无束,自由驰骋的精神图景。

    “是啊,这还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画的。”纪舒垚抬眼看了一眼,“是不是画得很幼稚。”

    “没有,很有意思。”申轶仰头看着那幅画。那时候的纪舒垚还是这样的。

    “真的吗?我当时这幅画还获得了我们省少儿绘画比赛的金奖呢。”虽然是幼儿组。

    “想着我也没得过什么奖,就把这个裱起来了。”看着申轶眨也不眨地看自己的画,纪舒垚烦躁了好多天的心情突然就沉静下来。

    他来了点儿兴致,起身走到书架旁拿出了一本厚重的画册,放到书桌上,翻开给申轶看:“给你看看我以前的画。小时候学过一阵,瞎画了一点。”

    申轶一页一页翻着,好像跟随着看到了纪舒垚小时候一步步学画的过程。先是一些简笔画,然后是一些几何体素描,再然后是静物,人体。一页比一页栩栩如生,到后面还夹杂着一些风景速写。

    但是突然翻到某一页,画风和之前变得迥异。从这里开始的笔触更加用力,使得整个画面变得厚重黑暗。画中的主体有时候是凌乱的线条,有时候是奇形怪状的怪物。

    纪舒垚撑在桌上的手抬起来一瞬又放下,似乎本来想将这几页揭过,但又放弃了。他的声音从申轶头顶传来:“这时候我妈出国了,而且我正好在中二期……你知道吧,这时候就是喜欢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催促道:“快点翻吧,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申轶的手却突然顿住了。眼前的这幅画仍然是黑白色,但却好像透露着血色。

    画中是一截垂落的手臂,手腕处有一道横切的狰狞的伤口,几乎将整个手与小臂割裂。黑色的血从黑黝黝的伤口处汩汩流下,在底部汇聚成一堆凌乱的线条。

    申轶猛地抬头去看纪舒垚,他和她猝然对上视线。纪舒垚看懂了她眼中的询问,立刻解释道:“我没干过这种事啊,我手上没疤的!你别这么看我,我当时就画画而已。”

    确实没疤。申轶回想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往后翻看。之后的几页画又重新恢复了正常,但都是一些半成品,看上去画画的人也心情不佳。

    她有些心不在焉,翻看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但她又一次停下了动作。

    这次的画是一个女人的肖像。她的头部几乎占了整页纸,所以能够清晰地看到她每根发丝和眉毛毛流的走向,皮肤的质感,还有眼睛瞳孔中明灭的光影。

    甚至眼尾的细纹。

    申轶的手指不禁轻轻碰了碰那几条细细的皱纹。

    “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申轶说道。

    “是啊,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她。尤其是眼睛。”纪舒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像是陷入了遥属旧日的回忆。

    申轶忽然有些呼吸不畅,眼鼻喉像是被突然涌上来的酸涩感堵住。

    她甚至想不起来她自己的mama眼角是不是也有这样细细的纹路。以前有吗?现在会有吗?

    纪舒垚的手伸过来,往后翻了一页。

    申轶闭了闭眼,继续看下去。后面似乎是他高中的时候了,有些画的是他房间里的物品,比如水杯、台灯,有些是学校里的风景。甚至有一页是一张百元人民币的素描。

    别说,这张人民币要是上了色应该能以假乱真。申轶想着。

    纪舒垚的画册展示似乎到此结束。因为他突然拿起画册一扬,直起身说:“后面没什么了,就这样吧。”

    但他动作匆忙,只拿住了画册的左半边。

    没等他话音落下,一张素描纸随着他的动作从右边滑落出来,重新掉到桌面上。

    画面中的女生是微微俯视的角度,或许正是从他的视角看去的样子。女生似乎在转头,扎起的头发自然地散在空中,画面定格在她透过纸面看过来的那一帧。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