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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夜话》

    

《听雨夜话》



    宋烛明颇有些后悔收留这陌生女孩方流鱼,收留也就算了,竟还同意她与她同睡一床,这可是完全不相熟的人呐,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心软点了头呢。

    方流鱼过来敲门的时候,她尚未入眠。

    村里停了电,房间里闷热得很,黝黑无灯的房间里,时不时有蓝色电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穿透那薄薄一层纱状窗帘,将房间笼罩在灰白的颜色里,复而寂灭,转为无边黑暗。

    夏雷好像无止境地在耳边轰炸,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所余电量也所剩无几,正懊恼没有提前准备充电宝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叩击声,伴随着女孩急切的呼喊声。

    “宋jiejie,宋jiejie!”

    怎么了?

    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按键,开了房门,却见女孩一脸恐慌地撞上来,而后紧紧将她拥住,“我害怕,宋jiejie,我,我能不能和你睡一间房……”

    宋烛明哑然失笑。

    她想起方流鱼那间房里的布陈。那张床已经很古早了,是老式雕花床,就连她在白日里不经意间看到也会产生一种中式恐怖的错觉,更别提在雷电环境之下的女孩。

    女孩甚至没来得及穿鞋,赤着脚就从隔壁房间奔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有几缕照在女孩的脚趾之上,宋烛明瞥见它们指节弯曲,狠狠抓在地板上,看样子着实是惊吓得紧。

    于是,宋烛明就这样让方流鱼留在了她的房间里。

    但——

    天实在是太闷热了,即便外面在下暴雨,即便开了窗,那吹进房间的风也不过寥寥几缕。

    本就不大的床面再挤上一人,宋烛明觉得好像在身边安置了一个不断散发热气的火炉,背后的汗液已经浸湿了那棉质睡衣,黏腻腻的令人不适。

    她很想将衣服脱掉,裸睡,然后在床上打滚,任由竹席的清凉弥漫肌肤每一寸角落。

    碍于女孩在场,她只好作罢。

    “宋jiejie,”女孩的声音稍微将她理智拉回一些,“你睡了吗?”

    “还没。”

    “谢谢宋jiejie收留我……现在又跑到您房间来……叨扰了您,实在过意不去。”

    礼多人不怪。

    宋烛明叹息一声,将心头那点后悔压了回去,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话宽慰女孩,便听女孩问,“宋jiejie,你一个人住这房子晚上不害怕吗?尤其这打雷下雨天的……”

    宋烛明想起小时候。

    母亲在镇上服装厂做夜班,回来得晚,父亲喜欢打麻将,村头那个店老板一叫,他就去赌钱,而她最喜欢坐在小店门口,看着光照暗淡的路面,等待姆妈归家。

    但是妈通常都在十点之后回来,而她八点之前必须睡觉,所以只能在父亲的呵斥之下拖拖拉拉回家去。

    四五岁的孩子一人睡在偌大的房间里,即便开着灯,仍然害怕得发抖,用被子将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而后留出一道仅供呼吸的缝,就那样喘息着活在黑夜的白炽灯里。

    “那时候家里有蜥蜴,我时常幻想一堆蜥蜴出现在眼前,然后把我淹没在他们的断尾里。床头柜忽然就打不开,我妈拿着菜刀撬也没撬开,我记得里面有个戴着西瓜帽的小公仔,后来我就常幻想那个公仔有了灵魂,将柜门紧紧给堵住,不让人类打开。一个人睡的时候,大脑时刻都在宇宙大爆炸。”

    宋烛明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女孩说这些,可能是因为睡不着,而失眠的情绪需要排遣,也可能是因为窗外的雨滴太过淅沥,而这天然的白噪音令人心情实在放松。

    当然,如果房里能够更凉爽些就好了。

    “jiejie现在不怕了吗?”

    黑暗中,宋烛明无奈笑了笑。

    很难不怕。

    一个从小就惧怕暗夜惧怕独睡的人,即便已经成年,那种害怕仍然深入骨髓,好像恐惧是从娘胎之中带来。这辈子都难消除了。

    只是比起现实之中那些更加需要迫切逃离的东西,幻想里的惊惧好像也,不算什么。很多时候,幻想里的惊惧,反倒成了让人暂时忘却现实的良药。

    她没有回答女孩,只是转移了话题,问女孩怎么会来这儿。

    这座村庄里能出去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些年纪大的老人,不愿随子女住城区,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在村里过清苦日子。子女又不常回家,老人心里寂寞,也不能整日叨念,只能枯念着几本佛经,来消遣缓慢流逝的光阴。

    “我和朋友约好了今晚去山上搭帐篷,等到明早看一场日出,没想到还没开到一半路程,轮胎就被扎破了……”女孩的语气有点沮丧。

    宋烛明想起自己遇上方流鱼时,她正蹲在车旁打电话。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层rou眼可见已经干瘪下去的汽车轮胎,语气焦急,大抵从没有遇到过半路破胎的事,所以毫无经验。

    那时毛六点钟,往常七点还不曾全然暗淡的天,今日里黑得特别快,云沉甸甸的似要下一场暴雨。

    “你们出门前看天气预报了吗?”宋烛明觉得这样的天,看不了日出,只会被淋成落汤鸡,一不小心被天雷劈中也是有可能的。

    “看了看了,谁想到它一小时一个变化,中午看得时候还显示艳阳高照呢,晚上再看就变成了暴雨……”

    女孩声音变低,“如果不是雷电天气不安全,带上冲锋衣来一场雨夜露营也是很赞的。”

    “……”你们年轻人真是够浪漫的。宋烛明默然无语。

    屋里忽然陷入一片长久的沉寂,窗外雨声潺潺,偶有一两道蓝光闪过,划亮整座房间。

    “jiejie,”

    方流鱼开口打破了这种静默,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有一种青苹果的甜涩,“房里那么热,反正也睡不着,我们……不如下楼去走廊上坐会儿,吹吹凉风。”

    村里老房都是两层楼中楼结构,二楼是卧室,一楼则是客厅、厨房,宋烛明这套房,还带有一个比较大的院子。

    宋烛明也不知自己为何就答应了女孩的提议,可能是因为实在难以入睡——不仅仅因为闷热,还因为身边躺了一个陌生人。

    “宋jiejie,你知道吗——”

    “我很喜欢雨天,你闭上眼,幻想一下自己打着伞在雨中漫步,那种湿润的、黏腻的感觉,在空气里胶着,青草泥土的腥味和着马路的焦枯味,沿着迸溅的雨珠,钻进你的鼻子里。”

    方流鱼坐在竹椅上,凉风吹过她的发丝,又绕到了宋烛明面前,宋烛明嗅到一股淡淡的柠檬香。

    “我念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语文老师,她其实并不很漂亮,人矮矮小小的,但站在讲台上时,双手一撑,就好像有种无匹气质,抵得过千军万马。她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法令纹却很深,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时,有点惊诧于她那深重的纹路,后来才发现她的笑容很美。原来那深重的纹路是因为浓烈的笑容而来。”

    不知为何,走到楼下,方流鱼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说个不停。

    宋烛明心想原来在楼上时,她也很拘谨。不过,听描述——

    “那个老师是……女性?”宋烛明问得有些小心,担心自己猜错。

    “嗯,是女性,”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情感的来由,只是每次上语文课时,在等待她前来的铃声中,心跳声都会响得很剧烈。我很想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她视线的焦点很少落在我身上,尽管我是她的课代表。我语文成绩不差,但始终有比我更好的学生,而且因为过分喜欢,我在她面前时常表现得很拘谨。所以在她的印象里,我想自己大概就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却欠缺了些天生的文学灵气。”

    “我永远记得那个夏间午后,天很燥热,吊扇呼哧呼哧地吹着,全班人都像被烈阳晒焉的茄子,懒洋洋听着老师的讲课。忽然下来一场暴雨,噼里啪啦,她在讲台提问‘此时此刻,面对这场暴雨,你最想做什么?’她提问遍几乎所有她认为的可能给她满意答案的学生,却唯独没有我。她不知道的是,我坐在座位上,心里拼命希望她叫我——‘我最想冲进暴雨里痛快淋一场’,这个她希望听到的答案没有人给她,只有座下的我,在心里拼命呐喊,可她却不曾给我一次展示的机会。”

    “她最后失望地看着我们,指责我们居然连少年最基本的青春朝气都没有……其实我们的课堂很自由,即便老师不提问,也可以自由答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开不了口,嘴巴好像被最粘稠的胶水给封住。但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那场雨,喜欢那场在我青春时期带来cao场塑料橡胶味的雨。”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方流鱼的脸。

    宋烛明看到她脸上的笑,眉舒眼展的,热望地看着这场磅礴大雨。如果不是手边没有伞而天又太黑,几乎完全没有光亮,恐怕她早已提伞冲进雨中。

    “可你因为那个雨天,永远地知道自己在语文老师心中的形象——死读书而没有半分灵性领悟。朝气与你无缘,你只有呆板与沉暮,甚至连提问都回避掉你,因为她早已认定你无法回答出她想要的答案。你不因此觉得那雨都染上了她偏见的灰白吗?”

    宋烛明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与你不同。闭上眼,没有雨落风声,没有鸟语花香,也没有可以原谅的记忆。闭上眼,我只嗅到雨里弥漫的血腥气,还有那头叮铃铃响彻不停但从来都不会准时接线的听筒里传来的冷漠铁锈味。”

    “宋jiejie,我当然也会难过……但我不会给自己套上精神枷锁,我喜欢这润泽大地的雨,与她本就无关。”

    宋烛明看到了方流鱼眼里的蓝色闪电,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心疼,她听到她问,“jiejie,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

    隐藏在心底角落的哀恸像充满氢气的气球急遽膨胀、上升,将她的心窍脾肺甚至连鼻泪管都通通堵住。她的身影在风雨里摇摆,脸上表情麻木而僵硬,电闪雷鸣间,宋烛明抓起女孩的手,在她错愕的神色里,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一个我曾殷切盼望他到来的生命。”宋烛明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曾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但他甚至没有活过第三个月。

    她的眼泪好像随着那个胎儿的掉落,一起被身体遗弃。

    那个雨夜,那个像噩梦一样根深在她脑海里的雨夜,将她囚禁在半年前,囚禁在声嘶力竭的救命声里,囚禁在满目猩红的惊惧里。相比于那些令人窒息的回忆,好像那些暗夜独处的时光,都无足轻重。

    “宋jiejie……”身侧的女孩弯腰抱紧她,女孩那裸露在短袖口的两只手臂,被风吹得微凉,不复先前的火烫。

    宋烛明坐在原地,感受着女孩身上的温度,神色没有太大波动。痛苦不断将心撕裂,我学不会蜥蜴那招断尾求生,便只能将真实的自我彻底掩盖、消隐。

    但——

    “方,方流鱼,你做什么?”

    毛茸茸的触感从腹部那里传来,宋烛明第一次叫出女孩的名字,她惊悚发现女孩将脑袋悠悠探进了她的衣物里。

    借着天边不断闪烁的电光,宋烛明发现从自己端坐的这个视角看来,肚子高高隆起,像极了怀胎十月的模样。

    女孩的脑袋被衣服盖住,她没有说话。

    但宋烛明忽然就懂了。

    她的手颤抖着轻柔地抚摸上那隆起的几近生产状的“肚子”,而后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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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名心理治疗医师方流鱼笔记第9页——

    后续评估认为,宋女士几乎已经完全走出意外流产之伤痛,而且开始新生活,前两天,她刚办妥离婚手续,所有迹象都表明一切正在向好发展。催眠治疗手段,对她很管用。

    在她透露出自己雨夜得知丈夫出轨,随后情绪崩溃引起大出血后,她的焦虑症状减轻。

    而后她所体验到的怀胎十月的感受,填补了她三个月不到即流产的愧疚心理,当她学会哭泣,她长达半年的失眠症状彻底痊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