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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蝉》上

    

《惊蝉》上



    “即日起,道一峰真传弟子司寒客为本宗新任掌门——”

    古朴苍重的钟声在峰顶悠悠响起,春鸟惊散开来,山猴啾啾乱叫,钟声回荡在暖风之中,被温柔地吹向整个宗门,也吹向整座天地。

    夏惊蝉从梦中惊醒。

    默然半晌,起身出房门,在月光下舞了一回剑,起了一身汗。

    修道至她这等境界的人,全身毛孔张开可与天地应和,一般已经不会出汗,如果出汗,想是心不静。

    她捏了个剑诀。

    窗门被风吹开。

    一道磅礴水流如龙蛇蜿蜒,从月色中穿行而来,自夜空灌窗而入,稳稳落于早已备在房内的圆木桶内,不溅起半朵水花。

    泉水取自后山地底。是温的。

    等到夏惊蝉褪去罗衫,缓步进入木桶之内时,屋内已是潮润一片,驱散了清冷与春寒,浸透在暖意之间。

    她正闭目安享这温泉之时。

    掌门的声音远远传来,传遍宗门的各个角落——全部弟子到大殿听令。

    -

    宣令殿内。

    行山宗掌门姜清君宣布自己将在诸峰真传之中,选定一名弟子继任掌门,因为她将去登临那座忽然现迹于人间的雪山,此一去生死不知。

    消息一出,便在众弟子间掀起轩然大波。

    许多近百年来刚刚拜入门下的弟子并不知晓雪山为何物,只是对掌门传位的决定感到震惊。

    姜掌门掌管行山千余年,一身修为已通天,怎么就这般轻易舍弃,然后去追寻那什么雪山呢?那雪山到底是何物,竟让掌门愿意涉险去登临?

    但是诸峰峰主没有异议,众弟子也没法有异议,他们恭敬低头听令。

    夏惊蝉站在独属于真传弟子的位置上,想起那场梦,然后觉得这场景真是熟悉。

    下一步就该授位给司寒客了吧,她想。

    随后她听到掌门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行山宗掌门之位从今日开始,由我道一峰真传夏惊蝉接任。”

    -

    三月初春的那一夜,行山宗忽而下起飘雪。

    行山宗受护山大阵庇护,向来都是雨雪不侵,这一回雪与平素冬日里的雪不同,竟那般轻易地穿透阵法,落在诸峰各殿上。

    雪下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后山忽然爆出一道气机。

    起初那道气机并不算强,但随着天上的云逐渐聚拢凝结成将天地都分割的幕帘,那道气机也愈发的强。

    诸峰入室弟子纷纷走出,连外门都在翘首以望。他们知道道一峰上除却已经离去的姜掌门,现任的夏惊蝉掌门,还有一位天赋堪称妖孽的真传。

    但是宣令殿传位时,那位真传没有出现。

    因为她在闭关。

    夏惊蝉没有出门,她只是望向了窗外。

    窗外厚雪压枝,白茫茫一片,平日聒噪的山猴休憩了声,躲在不知哪座可以取暖的山洞里。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窗前无端多了一株蜿蜒的桃树,树上有一根长枝延展出来,上面有三粒待放的花苞。

    -

    姜清君离去的第三天,雪停云聚,雷惊。

    道一峰真传司寒客连破三境,成为行山宗年轻一代最强者。说是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她的修为甚至超过了某几位老峰主。

    或许,也就比那姜清君掌门稍差了些。

    他人修行上千年甚至耗尽年岁寿命都不一定能突破的境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突破了,甚至谈不上什么瓶颈和积累。

    好像她天生就该是一名大道的求真者。

    “师姐。”

    天空划过一道流光,而后那被众弟子敬仰被诸峰主赞叹的真传映现在夏惊蝉眼里——

    司寒客拥有一张钟天地之灵秀夺天地之造化的脸,她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就注定是视线焦点之所在。就连那刚刚盛开娇嫩美艳的桃花,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

    她站在窗外,她坐在房内。

    她们隔窗相望。

    “你埋下的桃核长成了。”夏惊蝉道。

    她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师妹还是一枚小豆丁,有一天,忽然哭着跑过来扑住她,说要放火烧了道一峰。

    因为那群刁猴太可恶,居然把吃完果rou的桃核当作石子砸在她头上。

    那时,师妹已经修道,但仍然难敌山上那群不懂怜香惜玉的泼猴,她的后脑勺被砸出好大一个肿包,还渗出了些血。

    而她手上紧捏着的那颗染血桃核正是指证那群刁猴的最有力罪证。

    猴子是一直都有的,从创宗建派以来便延存至今,听着师妹的哭诉,夏惊蝉也颇无奈。总不能真个把道一峰给烧了。

    只好柔声细语哄着她,将那颗罪恶的桃核埋在窗前的泥土地里。

    ——等它发芽长成一颗会开花的树,我们就去把峰烧了,让那些猴子看看小师妹的厉害!

    桃核是两百零三年前埋下的。

    但直到两百零三年后的今天,它才破土而出,长成一株绽开新鲜花瓣的桃树。

    司寒客立于桃树之下,也在想从前的那些事。

    她想到自己每天看顾那枚桃核的时光。

    想到那日夜期盼桃核长成的兴奋心情,也想到桃核一直没有抽芽所酝酿的失落,然后她笑了笑,道,

    “因为我比你强了,师姐。”

    强大的人比之弱小的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说用术法压制住桃核的自然生长规律,让它在土里悄然死去,也比如说用气机引动那枚已经死了百余年的桃核迸生出最原始的生机,让它快速抽芽长大,成为一株能够开花结果的树。

    司寒客话音落下那刻,桃树上又长出许许多多小花苞。她的指尖在花苞上轻轻拂过,那些花苞便齐齐盛张开来,扭动在微风之中。

    夏惊蝉承认,“你的天赋确实远超于我,应该说,远超于世间任何人。我不如你,或许,也不如师尊。”

    司寒客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看着夏惊蝉,而后说,“你的道心破了,师姐。”

    -

    是的,我的道心破了,破在什么时候呢?

    夏惊蝉也不太清楚,或者是刚才,或者是三天前,或者是三个月前,也或者是更久更久,久到她记忆都有些模糊的之前。

    她不想细想这个令她有些懊恼甚至有些绝望的问题,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师尊她离开了宗门。”

    见司寒客有些发怔,她解释,“师尊她老了。”

    事实通常就是那么残忍。

    为求长生修行之路,修者苦修千百年,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仍旧无法超脱,只不过将从生到死的时限拉长了些,距离拉远了些,甚至因为苦求不得而远比百年归土更为痛苦。

    那么——当一条九死一生,但是其中蕴藏有大机缘甚至很有可能拔高你上限的路径悄悄来到你面前时,你会选择向死而生,还是苟且偷安呢?

    司寒客知道了师尊的选择。

    “这场雪难道就是……”她想到了什么,那些曾经听过的传说,那些曾在书楼翻阅过的典籍,都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夏惊蝉点头,“三个月前,你入后山闭关没多久,宗门上空就有些许异动——”

    一道隐隐的雪峰轮廓出现在行山宗上空。

    气机很浅很淡,只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勉强感应到它的存在,一般修士即便抬头望天,也看不见它。

    “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只隐隐现出冰山一角,就令人感慨它的庄严巍峨,我不知道师尊她究竟在这三个月间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所以才会在雪山再次复现时,即刻召集全宗弟子,宣布登山。”

    夏惊蝉阖目回忆起那天晚上。

    将掌门之位暂传于她的师尊,在众弟子不解的眼神中,走出大殿,身形飘然而起,向那片夜幕的东边而去。

    那里有座圣洁的山若隐若现藏于云端,月光倾洒在它晶莹的山体之上,朦胧间有一种神异的美。

    与三个月前不同。

    这次的雪山不再是海市蜃楼般的清淡轮廓,而是现出了完整的山体,不再需要用修为感知,就连刚入宗还未正式开始修行的外门弟子也能用rou眼望到。

    “师尊终于进到山里,而行山宗开始飘起大雪,这一飘就是三天,直到方才你出关。但也就在刚刚……”

    夏惊蝉睁眼望向司寒客,“师尊的本命玉符碎了。”